鄭大風突然嘀咕道：“以前沒覺得，現在才發現這小子倒是取了個好名字。”

陳平安將信將疑，“你是山巔境武道宗師？還是上五境練氣士？”

鄭大風氣笑道：“你當第九境武夫和玉璞境練氣士，是路邊大白菜？你走幾步就能看到一堆？老龍城再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八境武夫和十境地仙都已經可以橫著走了，當然前提是別惹眾怒，只挑釁一家一姓，哪怕是那有半仙兵的苻家，也不是沒有周旋的余地。那些個元嬰境老祖，第九境練氣士而已，在這里就已算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了。”

鄭大風白眼道：“你當這里是咱們驪珠天啊？我堂堂一個八境巔峰的武道大宗師，就只能看看門收收錢？十一境的阮邛在繼任圣人之前，就能在河邊打打鐵鑄鑄劍？大驪國師崔瀺進驪珠天，不一樣只能鬼鬼祟祟，以分示人？”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要我揭下面皮，是不是在打什麼主意？”

鄭大風也是個混不吝的，驚訝道：“這也能看穿？”

一尊青煙凝聚而的神，出現在兩人對面的墻角線暗，冷笑道：“鄭大風現在一腦子漿糊，想不明白護道人和傳道人到底是什麼，就托范家花重金找人算了一卦，卦象為大火之中取得栗，上上大吉。所以想著讓你陷險境，到時候他大打出手，再由我護送你離開老龍城，在這期間，他說不定能夠搞清楚所謂的兩個份，萬一還能順勢破開八境武道瓶頸，剛好符合卦象所言。”

陳平安轉頭看著臉不紅心不跳的鄭大風，“五文錢，先欠著，你現在就算想還，我也不回收。”

鄭大風無所謂道：“五文錢，算得了什麼，隨便你。”

陳平安冷笑道：“鄭大風，你真以為我不知道楊老頭的規矩？先前我故意提了一的，之后你說了武學和練劍一事，我看你所說不假，才順水推舟，把這筆賬兩清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當時要我送信之人，是楊老頭，要你欠錢之人，也還是楊老頭吧？現在是不是悔青腸子了？”

別好養劍葫，站起，將那只空碟子放在板凳上，陳平安對那尊神拱手抱拳，“雖然不知道你為何愿意道破真相，可能歸結底，還是楊老頭的意思，但我還是要謝你！”

神點點頭。

陳平安大步離去。

鄭大風確實如年所說，的的確確，悔青了腸子。

鄭大風冷冷向那尊極有可能壞了自己大吉卦象的神，“是你的意思，還是老頭子的意思？你最好說清楚！”

神淡然道：“你猜？”

鄭大風哈哈一笑，瞬間變得云淡風輕，“你從來不會擅自行事，多半是老頭子的意思了。”

神譏笑道：“一個八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神君之徒，竟然跑去相信所謂的卦象，你難道不知道哪怕范家沒有手腳，可之于世間任何人都是上上大吉，對你鄭大風，會不會就是乾坤顛倒，貨真價實的大兇之兆？”

鄭大風神凝重起來，抬頭向那尊神，點頭道：“教了。”

神對此不以為然，“既然神君愿意讓你獨掌一方，那你就別自作聰明，老老實實做事就是了。”

鄭大風揮揮手道：“給那年擺了一道，又給你教訓了一通，我煩得很，得離開巷子口氣。”

神消逝。

鄭大風突然問道：“孫氏祖宅的異象，是不是陳平安破境引起的？”

神的冰涼嗓音從墻角影中滲出，“應該是。”

鄭大風腋下夾書，拎著板凳和瓜子來到街巷口，再次坐在槐樹底下乘涼看人。

一位材高大、穿著普通的威嚴男子，緩緩走來，他后是一位姿婀娜的年輕子，姍姍而來。

男人走到鄭大風邊，年輕子站在男人后，對那個坐在板凳上用書煽風的藥鋪掌柜，充滿了好奇。

男人微笑道：“老龍城孫嘉樹的面子，就只值一張遮遮掩掩的面皮。鄭掌柜，看得很準。”

鄭大風轉頭瞥了眼男人，“苻畦，你連老龍袍都沒有穿，看來不是來下逐客令的。”

男人笑著手指了指后，“我穿不穿老龍袍，在老龍城都無所謂，帶著來，才是真正誠意所在。”

既是示威，又是示弱。

示威是說在老龍城，苻畦不用親自出手，就能夠驅趕你鄭大風。

示弱則是為老龍城城主的苻畦，愿意投其所好，帶上一位雙很長的子，來到鄭大掌柜眼前。

鄭大風狠狠剮了幾眼子的，這才轉過頭，繼續對著大街來來往往的人流，“苻畦你口氣這麼大，怎麼不一口氣把云海吸進肚子里？”

苻畦臉難堪，然后手握住了懸掛腰間的一枚玉佩，這才臉平緩下來。

子戰戰兢兢，這是第一次到父親如此明顯的怒意。

鄭大風冷笑道：“同樣是生意人，你也配跟我比？”

苻畦一笑置之，“既然鄭掌柜現在心不好，那麼有些事，苻畦稍后再提。”

鄭大風現在心何止是不好，簡直就是不好到了極點。

五文錢！

就只是市井百姓經常過手的五文錢，卻是好像在他鄭大風心頭的五座大山！費盡心機，小心應對，好不容易功騙取那年親口答應，不收取這筆賬。鄭大風其實在年開口問出那三個問題之后，以及那句看似無心之言的“楊老頭從不欠人”，鄭大風就已經心知肚明，不用奢泥瓶巷年跟自己討要最普通的五文錢了，這個泥瓶巷小兔崽子鬼鬼的，不好糊弄！

鄭大風氣得不行，使勁煽書籍，“難怪我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家伙，小小年紀，城府深重，哪里像個年？”

鄭大風突然停下埋怨，頹然無力道：“若是尋常年，哪里活得到今天。”

這個漢子長吁短嘆，開始心煩意地翻書籍，書頁嘩啦啦響，一個字也沒看進去，自言自語道：“難道真給那一語中的，我真是自作聰明？”

翻到了書籍一頁，正是《誠篇》，還是一些個爛大街的典故串在一起，大雜燴，然后末尾再裝模作樣添上幾句大道理，簡直就是稀里糊涂。在鄭大風這種真正學問深遠的人看來，若是將文章拆分開來，如同這位子的眉眼俊秀，那位子的腮醉人，其一位人的櫻桃小，是迷人的風景，可一旦胡拼湊在一起，反而不，整丑得不堪目。

鄭大風心不在焉地翻過一頁，正是《誠篇》的最后一點尾。

還是些大到無邊無際的空泛道理。

“相傳古之赤子之心者，往往誠所至，金石為開。故而正心誠意，是儒家君子的立之本。”

“又有道家圣人言，不不誠，不能人。真者，誠之至也。這即是天下道教“真人”頭銜的來歷。”

鄭大風很快翻過，下一篇《忠孝篇》，又被迅速翻過，從頭翻到尾，啪一下合上書籍，又開始當做扇子扇清風。

這個漢子，仿佛是將書中的圣人教誨，當作了耳邊風。

他最后認命一般，“既然老頭子說我這輩子無第九境，那我還強求個什麼？都求了這麼多年了，難怪老頭子說我機關算盡太聰明，也就只剩下聰明了，是跟李二就打了多次架？宋長鏡不過是跟師兄打了一架，就破境了，我其實一開始就明白的，求不來的，只是心存僥幸罷了。哈哈，如今在這老龍城每天看看人兒，就在八境等死好了……”

鄭大風閉上眼睛，不再窺子段的漢子，這一刻有些神落寞。

一位材堪稱“雄武”的年輕子，臉上涂滿了脂，穿得花枝招展，那大臉盤子就能夠鎮宅辟邪，當停下腳步，看到漢子這般模樣后，覺得有些心疼，心想多半是想要與自己告白，又不好意思，不然自己就不再淑矜持了，先開口說了，省得自己郎難為？

只是剛咳嗽一聲，想要潤潤嗓子。

那漢子就已經猛然睜眼，拎著板凳就跑回巷子。

嘆息一聲，著自己的臉頰，自怨自艾起來，要怪就怪自己的姿容，還是這般人，傾國傾城。

猛然驚覺，哎呦一聲，原來臉上脂給手指了下來，趕使勁抹回去。

————

苻畦沒有以神通帶著兒返回符城，而是就這麼悠閑逛街回去，后一駕馬車緩緩跟隨。

子苻春花，是苻畦的長，與苻畦長子苻東海，都是有接過家主之位的繼承人之一。

既然是家主或者說那件老龍袍的繼承人，那麼必然是天資極好的年輕人，苻畦看似中年，實則已是四百歲高齡，十境修為，雖然比不上風雷園李摶景的那些名頭，“寶瓶洲最強十境修士”、“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可是穿老龍袍，加上家族坐擁四件半仙兵，苻畦完全有資格被視為一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

苻春花也已將近三百歲，與兄長苻東海都是名已久的金丹境，而且擅長搏殺，各自護送一艘渡船去往倒懸山百余年，歷練富，遭遇深海大妖，生死一線的險境，早已不是一兩次了。關鍵是苻家子弟躋金丹境，就意味著能夠駕馭半仙兵，所以寶瓶洲一直流傳這個說法，苻家練氣士的真實境界，需要往上提高半個境界才準確。

苻春花猶豫了半天，終于忍不住問道：“爹，為什麼帶我來見此人，而不是南華？”

苻畦笑道：“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是為了表示苻家誠意，這位鄭掌柜，喜好長人。諜報上，一清二楚。”

子顯然不信這套說辭。

哪怕是有繼承家主之位的候選人，但是也好，兄長苻東海以及弟弟苻南華也罷，都知道一點，他們苦心經營的人脈關系，遠遠不足以知曉寶瓶洲山頂的真正風景，而且父親苻畦羽翼庇護之下，既是乘涼，也是拘束，他們往往不敢太過越界，以免遭苻畦的猜忌。

老龍城苻家，看似人人自由散漫，但那些只是無染指老龍袍的家族廢，早就死心了，也被排斥在家族決策圈之外，事實上，苻家的規矩森嚴，其實半點不比帝王之家遜。

最近百年，苻東海負責北俱蘆洲的關系經營，苻春花則負責東南那個大洲的謀劃，而原本寂寂無聞、碌碌無為的苻南華，直到那次出人意料地被選中去往驪珠天，之后才迅猛崛起，家族傾斜了大量的人力力給這個弟弟，顯而易見，家主苻畦對和苻東海這一百年的生意，并不滿意。

苻春花知道已經問不出結果，就換了一個話題，“要不要我去提醒一聲孫嘉樹？”

苻畦笑道：“孫嘉樹？人家哪怕境界不如你，可好歹是孫家的一家之主，你一個金丹境練氣士，憑什麼敲打他？他家祖宅可還有一位元嬰境的孫氏老祖，另外那位有希躋元嬰的金丹練氣士，你哥哥辛苦拉攏了幾十年，至今才有所松，苻家若是這個時候敲打孫嘉樹，你覺得那名金丹境，還有臉面離開孫氏祖宅來到咱們苻家嗎？”

苻春花臉慘白，生怕父親誤以為自己是在坑害兄長。

苻畦微笑道：“不用張，我知道你的子。其實這次孫嘉樹順勢而為，押注在陳平安上，也是想要試探我們苻家，估著就怕我們不出手敲打他，一旦被孫家得逞，然后回到祖宅，擺出一副被苻家仗勢欺的模樣，你信不信，本不需要孫嘉樹勸說什麼，那名前途遠大的金丹境，當年本就是恩于孫家，經此一役，便板上釘釘留在孫氏祖宅那邊了。”

苻春花問道：“難道孫嘉樹就不怕那個年死在我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