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孫嘉樹心中快速默念數字之時，就會有金小人飛掠到算盤珠子上，迅速推。

祖傳算盤和金子都不是俗，但是書房之外一切件，都很樸素平常，就連桌上那盞油燈都是如此，需要孫嘉樹偶爾添加香油，孫家自古就有祖訓傳于子孫：該省則省，一文銅錢，即是家族本。該花則花，一擲千金，本無需眨眼。

在起添油的間隙，孫嘉樹就會來到窗口眺河水，小憩片刻。

為中五境練氣士的他，最后一次遠天，突然以心聲傳告自家老祖之外的祖宅供奉，“小賭怡，三位敢不敢與我賭一把？我輸了，既然是小賭怡，就拿出一枚谷雨錢，若是三位輸了，就再為孫氏祖宅看顧百年？當然，每年孫家該給的薪水俸祿，照舊。”

那位樵夫笑道：“孫嘉樹，這誰敢賭？太不公平了。”

孫嘉樹笑道：“我是要賭這位年此次守夜，還能等來天地異象，如此一來，你們賭不賭？”

“賭！”

三位老神仙異口同聲，笑聲爽朗。

輸了不過是三枚谷雨錢，贏了，孫家未來百年就多出三位金丹境，運氣好的，三人之中，會出現一位第十境元嬰境的修士大佬。

想必那三人也知道其中關節，只是三位都不覺得孫嘉樹會贏而已。而且對于一枚谷雨錢，三人早已不痛不，而是要想親自賭贏一回老龍城小財神罷了。

孫嘉樹然后笑著從袖中掏出三枚谷雨錢，依次排開放在窗臺上，自嘲道：“突然發現，三位可以拿走谷雨錢了。”

三人也不客氣，紛紛運用神通法，三枚谷雨錢憑空消失。

修為最高，卻是最后取走那枚谷雨錢的老人，正是最有躋元嬰境的練氣士。

孫嘉樹微笑不語，不再返回座位，站在窗口，安靜等待陳平安從立樁中睜眼抬頭的那一刻，那些價值連城的金子翹首以盼，小家伙們都有些疑，為何這個主人今天如此不掙錢了。

東方天空，先是銀灰，繼而魚肚白，最后朝霞萬里，紅燦燦耀眼，照徹老龍城。

然后就是天地安寧，東海旭日緩緩升起，云聚云散，并無半點異樣。

輸了三枚谷雨錢的孫嘉樹笑了笑，不以為意。

三位老神仙顯然心舒暢，紛紛調侃孫嘉樹。

那位孫氏老祖來到書房，為元嬰境大佬，大手一揮，暫時隔絕書房與外方天地的聯系，笑著安道：“如何？服氣了吧，你爺爺早就說過，孫家的偏門財運，早就給你的那門神通消耗殆盡了，你啊，就老老實實掙辛苦錢吧。”

孫嘉樹唉聲嘆氣，突然想起一事，走向屋門，與老祖告辭一聲，笑道：“我去祖宅灶房老宋說一聲，今天早餐，做得平常一些，不要再揮霍那些山珍海味了，反正陳平安那小子也吃不出好壞，說不定尋常腌菜饅頭他還更喜歡，我就不拋眼給瞎子看了，省錢省錢！”

孫氏老祖笑著點頭，向老算盤上的那些個金小人兒，老人神有些自傲，苻家是比孫家有錢，可要說這些品相最高的招財子，苻家不過一雙孿生金子而已，勉強算他苻家有三只好了，孫家卻有四位之多，其余老龍城四大姓，最多也就是范家從一個大王朝的亡國皇帝手中，僥幸購買了一只。

早餐，看著陳平安狼吞虎咽那些米粥饅頭就腌菜，果然比起先前胃口要好很多，孫嘉樹坐在桌對面，細嚼慢咽，胃口比起往日也要好上一些。喝酒，遇上喝酒的，吃飯，到對胃口的，確實更容易酒足飯飽。

之后陳平安返回河邊真正釣起了魚，斬獲頗，半魚簍是老龍城俗稱白條的河魚，其余半簍，是黃辣丁、趴地虎在的雜魚。

中午吃過一頓魚宴，孫嘉樹在讓陳平安覆上一張易容面皮后，再叮囑一番，再讓陳平安跟隨那位元嬰老祖來到祖宅外邊的一口池塘，孫氏老祖拂袖之后，池水如鏡，里邊出現一間屋子的景象，老人示意陳平安只管走上池塘水面，收起養劍葫、只背負劍匣示人的陳平安，毫不猶豫地一腳踏出，并未墜池塘水底，而是踩在了鏡面之上，只是腳底下的漣漪漾開來，走出數步之后，形驟然消失，如同走了鏡面之。

下一刻，陳平安在屋一步出，左右張，四周正是通過水面所見的畫面。

在孫氏祖宅那邊，老人看著尚未平息的水面漣漪，對孫嘉樹嘖嘖稱奇道：“這位大驪年，好穩的神魂，好重的骨氣，難怪會被劉灞橋當做朋友。”

孫嘉樹笑著搖頭反駁，“劉灞橋并不是因此而將陳平安視為朋友。”

老人又直指人心，詢問孫嘉樹，“那你呢？”

孫嘉樹想了想，坦言道：“到底不是相逢于患難，不如劉灞橋和陳平安。”

鏡面那邊，位于老龍城城，早有人恭候屋外，正是那位孫家金丹境神仙，他領著陳平安走出一棟廣袤庭院，從側面走出，乘坐一輛久候多時的馬車，氣勢斂、返璞歸真的金丹境老神仙，親自擔任馬夫，馬車最終停在一條街巷口子上，巷口有一棵年歲不大的槐樹，樹底下有個一邊嗑瓜子一邊翻書的漢子。

在陳平安下車后，兩人對視。

漢子默不作聲端起板凳，先行一步走巷子，孫家老人停車在路旁，并未跟隨，開始閉目養神。

到了藥鋪，鄭大風將板凳放在門口，讓陳平安坐著，又去拎了一條過來，一時間門檻那邊人頭攢，都是過來湊熱鬧的婦人子，只可惜陳平安戴了一張其貌不揚的面皮，們很快就沒了興趣，紛紛走回店鋪懶散度日。

鄭大風笑瞇瞇問道：“既然自己打散了真氣八兩符，為何還要冒險來到這里？如果我沒有記錯，你跟城主苻南華是深仇大恨，就不怕餡？到時候孫家可以把自己摘干凈，你難道以為我會出手救你？”

陳平安問了三個問題，“當年是誰告訴我爹本命瓷的事？是誰害死我爹？這些跟楊老頭有沒關系？”

鄭大風臉平淡，笑著反問道：“如果跟老頭子有關系，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鄭大風用那本書扇清風，“不管你信不信，這件事，老頭子沒摻和其中，但是我可以直白無誤告訴你，老頭子最早的時候肯定看到了，只是大概覺得沒意義，不值得，就懶得手。你要是因此怨恨老頭子當初沒出手阻攔，是你陳平安的事，我一樣不攔著你。”

陳平安搖搖頭，苦笑道：“我怨恨這個做什麼，楊老頭什麼格，我很清楚，從不會欠人，也不讓人欠他，做什麼都是公平買賣。”

鄭大風點點頭，轉頭向陳平安，咧道：“你能這麼想是最好，省得我拼了事后被老頭子打死罵死，也要一拳打爛你的頭顱。”

陳平安貌似無于衷，又或者像是早就猜測到小鎮看門人的脾。

鄭大風扇著風，“當初那些孩子當中，且不提各自傳承和陣營，我最看好杏花巷馬苦玄和福祿街趙繇，以及泥瓶巷宋集薪，我師兄李二，也就是李柳李槐他們爹，豬油蒙心，最喜歡你，后來你離開驪珠天的種種際遇，我大致上有所了解，才發現我既看錯了你，也看錯了師兄，以前我覺得你們倆都是缺心眼的傻子，如今才發現是我鄭大風眼瞎。”

鄭大風其實想說，其實他李二和你陳平安，才是頂聰明的人。

一個孤苦伶仃的泥瓶巷年，一步步走到今天，直到走到了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才開始問那三個問題。

陳平安問道：“楊老頭那邊，我不敢問這些，而且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你這邊，我覺得可以問問看。”

鄭大風笑問道：“怎麼，覺得有一位金丹境練氣士護著你，就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莫名其妙指了指天上，“楊老頭可以權衡利弊，說不定我問到了要害，他還是會一掌拍死我，但是你鄭大風應該不敢。如果我猜錯了，我也不一定是必死無疑，而且你付出的代價，不會很小。”

陳平安其實是想說鄭大風這個人，也是生意人，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個邋遢漢子的眼界和份，遠遠不如楊老頭。

不過當陳平安真正開口詢問，這些在他心底憋了整整十年的問題，還是會有濃重的不安，只是躋第四境之后，已經能夠控制心境，做做樣子，假裝云淡風輕，還是不難的。而且在走這條小巷后，在鄭大風進鋪子拎板凳的時候，陳平安就已經從包裹里拿出養劍葫，開始喝酒。

自己的第四境如果不夠看，還有初一和十五，之后還有那位孫家的金丹境練氣士。

更何況有些陳年舊事，也該揭開傷疤，拿出來曬一曬太了。

鄭大風看著神肅穆的年，嘆了口氣，收起那本讓他差點磨破皮子、好不容易再次跟借閱的書籍，卷一團，輕輕捶打膝蓋，懶洋洋道：“你這小子越來越惹人厭了。行了，不用提心吊膽，繃著個心弦，我都替你累得慌，放心，我不會殺你，楊老頭對你如今重，何況我鄭大風也不至于你問了幾個問題，就要對你打打殺殺，我格局再小，也沒小到這個份上。”

鄭大風隨即道：“但是那兩個問題，我不會回答，你有本事自己去順藤瓜……”

說到這里，鄭大風笑問道：“你怎麼不直接問齊靜春？”

陳平安果然輕松許多，以后劍匣輕輕靠著墻壁，仰頭喝了口酒，說了一句讓鄭大風愈發疑的話，“我怕齊先生會失。”

鄭大風轉頭嚷嚷了一聲，“梅兒，端兩碟瓜子花生出來待客！”

一位態的婦人，笑著端出那兩碟碎吃食，當婦人彎腰遞給他碟子的時候，鄭大風故作驚嚇道：“山峰我頂，好兇的氣勢啊。”

婦人將兩只碟子往鄭大風手上一摔，趕起，踩了男人一腳，笑臉嫵道：“德行！”

鄭大風將一碟花生給陳平安，自己開始嗑瓜子。

陳平安似乎對于鄭大風的答案，早有預料，并沒有如何失落，問道：“你有沒有好一點的劍籍，可以賣？”

鄭大風隨口問道：“是練氣士的仙家劍訣，還是江湖上的武學籍？”

陳平安直言不諱道：“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的那座長生橋早就斷了，想要練劍，只能練習武學劍譜。”

鄭大風也說得直截了當，“最好的武學籍，我也能幫你找來，然后以天價賣給你，但是沒啥意思，我勸你別去江湖上所謂的絕世籍，我鄭大風自己就是武道中人，知道這里頭的深淺，既然你現在練拳練得夠好了，別節外生枝，浪費。”

陳平安吃了顆花生米，想了想，跟這個男人誠懇地說道：“謝了。就憑這些話，你欠我那五顆銅錢，不用還了。”

鄭大風角搐。

瞧瞧，這種無趣至極的年郎，怎麼讓他鄭大風順眼得起來？！

但是男人的眼神深，晦難明。

鄭大風舒舒服服了個懶腰，有氣無力道：“麻煩你把面皮摘了吧，本來就長得不俊，戴了這麼張面皮，越看越糟心。”

陳平安搖頭道：“你不是知道我跟苻南華的過節嗎？我哪里敢摘下來，明正大地逛這老龍城城，天曉得苻家有什麼法可以查看城靜，比如類似神人以手掌觀山河？如果真有，我這不等于在別人家門口，嚷嚷快來打死我嗎？人家除非傻，否則肯定一大堆人涌出門把我打死。”

鄭大風被逗樂，笑著泄天機，“行了，楊老頭叮囑過我，只要你自行破開真氣符，我就需要保證你在老龍城活蹦跳，哪怕你一心求死，大搖大擺去符城大門口顯擺，我一樣要保證你平平安安離開這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