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遙思當年,皇後從軍西北前曾留書一封,曰:‘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治其國者,先齊其家,齊其家者,先修其,修其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後修,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朕韜養晦,二十年謀一日,而今帝業將,卻失發妻,家若不齊,何談治國平天下?天下棄朕已久,唯一子待朕一心不離,若棄此而擇天下,與負心何異?皇後與天下,非人與江山之擇,乃恩義與權私心之擇!心若不正,何以修?君若不正,何以教民?一帝千古,明君大誌,豈非冠冕堂皇之談?朕寧棄祖宗江山,不負患難之妻!天下罵名可背,男兒風骨不可失,列祖列宗若泉下有知,當明朕心,欣之至!”
“此詔書於南下路上,此之一去,不知何日再渡江來。朕登基二十載,帝詔多非朕意,今日終可親書一詔,過江前告之四海——皇後久病,朕心甚憂,願效仿民間沖喜之俗,擇端月月滿之日與皇後行親之禮,盼妻此後邪祟無擾百毒不侵,盼蒼天憐見萬民同祈。此後一江之隔,山水不見,世間再無大興。關河不改,王朝更替,昏君明主且看吏治民心,功過是非留與後人評說。”
一詔千字,用之深,令人容。
此詔非駢,書中無麗辭,似訴家常事,娓娓道盡二十年來的背負忍,道盡皇後之仁孝智勇,更道盡夫妻深,為人之本,為君之道!
這正是此詔的高明之。
百姓忙於生計,甚關心國事,隻要國無苛政風調雨順,比之古今大賢的經天緯地之論,百姓更聽那些縣納妾、寡婦出墻的風流事。而帝後深,半壁江山不換,世間可歌可泣之姻緣莫過於此,豈有不四海傳頌之理?且皇後出於民間,與百姓可謂同心連,又如此民,豈有不百姓憐惜擁戴之理?
——此乃民心之謀!但這僅為其一。
此番過江,大興恐要一分為二,江北江南劃江而治,將來若興兵征戰天下,軍力與智囊缺一不可!軍權易取,賢士難求,日後必有一場招賢納士之爭。
元修有十年英雄之名,一朝謀朝篡位,雖定遭一些賢才忌諱,但畢竟有抗敵衛國之功績。反觀陛下,十年昏君之名,自毀祖宗基業,若無此詔,天下必責他不孝無道,各地揭竿也不無可能,境可謂不容樂觀。
但此詔一出,足可撼天下形勢!
古來坦言江山帝位乃權私心之君有幾人?能言“心若不正,何以修?君若不正,何以教民?”之君又有幾人?明已而正已心,陛下乃真君子!海納百川,禍福可共,若理朝政,必能開明納諫,改革吏治,現盛世之治!
他拜讀此詔時有此,想來天下賢才之中亦不乏見地相同之士,見此詔書,陛下無需招賢納士,天下誌同道合之士自會來投!
——此乃賢士之謀!
其三,江北雖已遍佈元黨的勢力,但元修一心戍邊從未理政,而今太皇太後和元相雙雙亡故,元家一夜之間塌了頂梁,元修想把這頂梁扛起來,重建朝廷穩定江北,本就要費些心力,而今又被陛下打了個措手不及,各地民心搖,士族之間恐怕不得勾心鬥角各護私利,朝廷重建之事會難上加難。
其四,若無此詔,陛下南下所帶的嫡係就隻有林軍和江北水師,皇權勢弱,外戚攝政便有可能會重演,為爭權勢,江南士族之間的後位之爭在所難免。而皇後出卑賤,陛下又為棄了半壁祖宗江山,百隻需以此問罪宮,便有命之憂。但此詔一發,皇後便是功高民的賢後,於百姓有恩,於社稷有功,後是天下百姓四海民心,還有誰敢輕?陛下也無需再背負昏君之名,待至江南,添了賢才名士的輔佐,連同魏家遍佈江南之勢及近年來的佈局,江南士族想要輕易拿陛下也是不能的。
一道詔書,為己招賢納士,為皇後謀四海民心,攪渾江北,威懾江南,所謂一計兼顧八方,有扭轉乾坤之能也不過如此!
韓其初仰頭看了眼夜,見月照軍旗如雪積風帆,乍一見,恍若江上滄波。
“都督非凡子,陛下亦是真龍也!此番棄盛京而出,看似是棄半壁江山,又如何知曉此去不是龍出深潭?真龍騰於九天,君臨四海之日,天下必有盛世!”韓其初看向章同,不知是今夜有喜還是月江風的緣故,一向溫和的他竟有些心激越。
章同扯了扯角,麵淡如水,“是啊,既是幸事,理該慶賀。聽說百姓營中今夜有酒,我去喝杯喜酒。”
韓其初的笑容頓時僵住,道聲:“章兄!”
“今夜非我值夜,即便喝醉也不會誤事。再說了,以聖上之能,一切必在掌握之中,今夜能出何事?軍師不必過於擔憂。”章同頓住腳步,卻未回頭,“自打了軍營就從未醉過,今夜既有喜事,一醉又有何妨?軍師放心,末將記得軍規,明日自來領罰!”
“章兄!章兄!”韓其初急喚數聲,卻不見章同應聲,眼睜睜地看著他往百姓營區的方向的去了。
軍營之中不可有眷,但夜裡為保隨軍百姓的安全,每日紮營都會特地辟出一塊營區安置百姓,營區毗鄰中軍大帳,四周挖有壕設有拒馬,有家丁,外有林衛,紮營之後百姓便帳歇息,無事不得外出走,外出不可喧嘩笑鬧,即便出恭也需結伴,可謂守衛森嚴,規矩亦嚴。
軍中不得飲酒,百姓營中今夜卻備了酒。步惜歡念及百姓隨軍南下一路辛苦,又有繡製喜袍之功,故而下旨備了喜酒。
眷們未出營帳,隔著帳簾兒卻可聞陣陣歡聲笑語,男丁們在營帳外的空地上生了篝火,對月劃拳暢飲,好不熱鬧。
這邊熱鬧未休,軍營四周卻邊防嚴,五萬大軍紮營,營區之廣首尾難見。西大營靠近山林,正是換防的時辰,一隊巡邏兵走來,為首的小將道:“弟兄們,回營帳裡歇著吧,下半夜換我們。”
“肚子裡的酒蟲子直鬧騰,回去也睡不著!”接話的是個陌長,邊說話邊整隊。
小將哈哈笑道:“你想喝酒?了這甲冑,你盡管去百姓營中喝酒!”
“別別!這不是小爺為了一壇子酒,兵都不當了?那可不!渡江之後,小爺還指著穿著這陌長的軍袍回鄉見爹孃呢!隻不過、隻不過……”陌長撓了撓頭,小聲道,“隻不過,聽說軍侯他們都去討酒喝了。”
“什麼?”
“剛剛運泔水出營的弟兄們說的,說從北邊過來的路上,瞧見章軍侯往百姓營房那邊去了。”
“章軍侯?”
“可不是?軍中數章軍侯自律,今夜也不知怎的……章軍侯前腳去了,侯軍侯和烏雅親衛後腳也跟去蹭酒了。你說……軍師治軍甚嚴,明日軍侯們會不會……”
“這……”小將皺著眉頭,一臉憂,“這事咱們還是議論為好,換防吧!”
“唉!”陌長嘆了口氣,未再耽擱,待兩隊換防務之後便率人走了。
沒過多久,隻聽有車軲轆聲從山林裡悠悠地傳來。
眼下已進雨季,夜裡熱,為防疫病,軍中有令,泔水不可在營區中過夜,一律要趁夜運出去掩埋。西大營靠近山林,紮營時便設了卡口供泔水車進出。
車隊還沒走近就聞見了一子餿水味兒,趕車的夥頭兵口鼻上掩著麵巾,到了近前兒,領頭的人把腰牌遞給小將,捂口鼻道:“悶死個人,鬼老天啥個時辰落雨?”
這鄉音聽著像汴州南邊的,卻又不大地道,有點怪,但又不怪。
征兵時,新兵多是年郎,離家已有三四年,江南各地鄉音不同,大軍又走過西北到過盛京,幾年下來,多數人鄉音未改,卻都串了些他鄉的味兒。
小將見怪不怪,翻看了一下腰牌,差了兩人去查驗泔水車。馬車有八輛,每輛後頭都綁著兩隻大桶,前頭一人趕馬,後麵兩人開啟了泔水桶的蓋子等待查驗。
“今夜的泔水都運完了?”
“沒得,還要拉送一趟。”
“那麻利些吧,今夜百姓營房裡鬧得慌,這邊早點行,免得出啥子事。”
“軍侯們都去蹭酒喝了,能出啥子事?”
“章軍侯今夜不當值,咱們可有差事。”小將皺著眉頭把腰牌遞了回去。
“也是……”領頭的夥頭兵嘟囔著接過腰牌,低頭時臉有些沉模糊,掛好腰牌抬頭時卻神如常。他回頭招了招手,後麵的人把桶蓋好之後就趕著馬車進了軍營。
泔水車一路往東而去,到了東大營外,值夜的小將抬手令停,又是一番驗查。
領頭的苦哈哈地道:“兄弟們麻利些,西大營那邊催得,說是怕出啥子事,要咱們早點把今夜的差事乾完。你說能出啥子事?咱南下都走了大半程了,啥子鬼戰事都沒見著,糧草都不敢缺咱的,還敢來襲營?”
小將一聽也樂了,“嘿!那兩人在我們東大營裡看押著,他們西大營的人倒一天到晚的張兮兮。”
“行了行了,你們過去吧!”
“多謝兄弟!”
小將把腰牌拋了回去,揚手便把查驗的人了回來,領頭的趕忙謝過,帶人趕著馬車快速地進了營中。
夥頭營設在營區一角,營外已有一隊夥頭兵把泔水提出來等著了。眾人分工齊力,手腳頗為麻利,沒一會兒就把泔水車裝好了。
值夜的什長是個熱絡漢子,笑嗬嗬地道:“百姓的營房那邊還熱鬧著,兄弟們不用去收泔水了,他們怕是要鬧到天大亮。”
領頭的笑了笑,道:“本來就沒打算去。”
這話聽著怪異,那漢子愣了愣,隻見對方的臉上蒙著麵巾,一雙眼睛在月下顯出幾分似水寒。漢子一驚,卻已晚了,他剛張要喊人,麵前忽然散開一道白森森的流霧,他頓時兩眼一翻,而倒。
領頭的向後使了個眼,同伴拖著被藥倒的夥頭兵們進了營帳。
帳簾一放,議事之聲得極低。
“看來章同真不在營中。”
“可我等還未查出華老將軍和季小公爺在何!”
“章同敢離營,人應該不在他軍帳中,那麼……人還會由誰看押著?左不過幾個副將,亦或皇後原先在軍中的親衛!把這些東大營夥頭兵的腰牌換上,按計劃行事!”
話音落下,一行人挑簾而出。
簾子剛挑開,領頭人的腳步忽然頓住!
營外空地上,一名將領披甲肅立,銀槍向月,鋒寒之氣似堆冰雪。他的目涼得人驚心,冷聲道:“有何計劃,不妨說來一聽。”
領頭之人未見過章同,隻聽說江北水師東大營的軍侯出寒門武之家,擅長家傳槍法。
莫非……
不好!
醒悟中計時已晚,隻聽遠鐵甲靴兵之聲如浪,正往此湧來!領頭之人目一變,當機立斷縱而起,看似要逃,袖卻一揚,白霧直撲章同!
章同單手橫槍一撥,槍風如狂刀斬大風,潑得白霧一散!
將散未散之際,領頭人當空運掌,白霧忽然無形化有形,生聚掌,大如人臉,當空拍下!
章同忽然收槍,彷彿認輸,銀槍落地時卻借力而起馳突而去!但見皓月當空,雪纓紛飛,銀槍搗馬,夜空下星子萬點破掌而出,月掌灑在地上,如落一地白梨花。
領頭人一驚,角卻勾了勾,驚的是天下名將之中並沒有章同之名,他的槍法卻如此妙,竟能破他的虛空掌!笑的是章同不過如此,這一槍擊散了他的虛空掌,毒霧一散,他必定中毒。
領頭人麵嘲諷,等著章同倒下,以他為質換想要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