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 孤 你是從何時起疑的……

日沒于西山, 林中一片晦暗。

謝敘藏在兜帽下的年輕臉龐，卻是無比地俊朗清晰。

沈荔無端生出一個念頭：或許他這副不染塵埃的溫潤皎潔，才是他真正的假面。恰如此刻這片漸沉漸暗的夜空, 明月清輝之下, 藏著一片無邊無際的濃稠黑暗。

“我奉令嘉為知己。”

謝敘的聲音很輕，帶著世家貴公子特有的清潤與無奈, “還以為我們之間, 不必走到圖窮匕見的那步。”

話未落音, 他後那群幾乎與黑暗融為一的部曲立刻執刃向前，將沈荔連同殘存的侍衛團團圍住。

那是數倍于的兵力, 幾乎沒有突圍的可能。

“道不同, 何來知己？”

沈荔的目如山巔最輕薄的一片月, 輕輕掃過他下那輛僭越的黃金軺車, 平靜道：“謝敘, 你非要如此？”

謝敘不答反問：“你是從何時起疑的？”

“從楊氏被揭穿份那晚，你‘無意間’向我提及謝敬的年紀開始。”

“不過隨口一提, 有何不妥？”

“你這個人, 字字句句皆經深思慮，又怎會在腥風雨之後，隨口提及家常？”

後傾倒的馬車裏, 傳來了極其細微的臂-弩絞聲。

沈荔不聲地繼續說下去, 吸引謝敘的注意力。

“因為你在誤導我，讓所有人都以為，謝敬才是那個藏匿于民間的章德太子孤。”

謝敘輕笑一聲：“這只是你的妄自揣測, 令嘉。”

“若謝敬真是章德太子的脈，大可自陳份。長公主為執政者，當恤前朝後裔, 反而不會輕易殺他。可他沒有……他直到死之前，都在否認私鑄兵的謀逆之罪。”

沈荔深吸一口過肺的冷氣，緩聲道，“他已是死罪加，又何必矢口否認？除非，此事他真的不知，而是有人借他的名義暗中作，再推他頂罪。反正謝楊二黨罪狀累累，多一樁一樁，也無人會在意。”

稍作停頓，繼而道：“這個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將謝敬的賬目做得真假難辨，必然是他邊最信任的人。”

謝敘從容回應：“為從父做賬之人，非獨我一人，你何以篤定是我？”

“我不能篤定。”

沈荔聲如落玉，“可自楊氏宮、謝敬倒臺，直至楊氏弒君、帶詔的真僞鑒定，每一樁大案的背後都有你的影。你看似置局外，實則輕描淡寫一句話，便可為破局之關鍵，宛若一只無形之手，控著整盤棋局。”

“令嘉高看我了。”

謝敘以指腹挲面的邊緣，那是他複盤時慣有的小作，“我知你心思縝，故而自從父伏法後，我小心謹慎，未曾輕舉妄……”

“正是因你毫無舉，才更顯可疑。”

沈荔道，“謝敬伏法，本是你扶搖直上的好時機。可你卻閉門謝客，對家主之位、仕途祖産漠不關心，全然不見翻進取之意。”

“在下就不能……只是為父報仇？”

謝敘輕輕擰眉，言語鋒，如同執棋試探，“大仇得報，心願已了，自然無無求。”

“你并非淡泊名利之人，若不圖謀謝氏家主之位，那便只有一個可能……”

沈荔擡眸，穿過兩撥劍拔弩張的人群，一語中的，“你在圖謀比謝氏家主更高遠的權位，故而忍藏拙。不過也多虧你點撥，我方能在徹查謝敬生平時，窺見你的世……”

謝敘挲面的指腹驟然停頓，靜靜凝視。

“于是我意識到，自己陷了一個誤區——”

沈荔徐徐吐息，直視謝敘，“幕後布局之人，不一定就是章德太子的孤，也有可能是孤的兒子。”

楊氏臨死前擡起小指，在他耳畔道出一個“謝”字，便是最有力的證明。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輕得宛若初雪落地。

“令嘉見微知著，若觀火，在下著實佩服。”

謝敘于車上優雅掌，心悅誠服道，“只是如此一來，我便更不可能放你上山了。”

民夫打扮的部曲立刻執刃向前，步步。

護在沈荔前的親衛亦在步步小防圈，很快背抵著背，退無可退。

“令嘉何必負隅頑抗？你知道的，我不想與你為敵。”

謝敘的聲音依舊溫和，勸道：“沈此君托病留守蘭京，今夜山上并無你牽掛之人。只要你安心在此待到天亮，謝某願以命作保，無人會傷你分毫。”

沈荔眸微凝。

“我不知你們使了什麽手段，將阿兄困在了城中……”

風穿林而過，凍結的樹葉撞出陣陣碎玉般的脆響，一如清冷悅耳的聲音。

“可這世上，并非唯我牽掛之人的命才算命。山上無辜的文武百、宮娥侍、數萬民夫，難道就活該為你謀下的犧牲品？”

沈荔的姿秀如蘭，眸底流轉著泠泠的清。

直至步步的敵人已經踏了臂-弩的程範圍，方淡然道：“很顯然，大公子也算了一著。”

謝敘怔然：“什麽……”

話未落音，他突然反應過來——了個人！

那個寸步不離跟在沈令嘉邊的武婢，并沒有現！

電火石的剎那間，數支臂弩自傾覆的馬車中出，直取謝敘的咽！

邊數名部曲應聲中箭，謝敘神一凜，下意識抓起面橫檔眼前——臂弩刺穿厚重的皮革，鋒利的矢尖距離他淡的瞳仁僅寸許之遙，堪堪卡在面眼之中。

未及慶幸，一道纖細靈敏的影已從破損的馬車中騰空而起，長刀當空劃過一道半月形的寒，轉瞬掠至眼前！

“公子小心！”

數名部曲不顧地撲上前來，以之軀生生擋住了這殺氣騰騰的一刀。

一蓬鮮飛濺，商靈一擊不中，翻落回沈荔邊，輕輕“嘖”了聲：“就差一點兒……”

然而謝敘的防線已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這是個絕佳的契機！

商靈雙手握刀，弓步前傾，擺出攻擊的姿勢：“郎快走，這裏有我擋著。”

沈荔後退一步，在親衛的掩護下猛地轉，一頭紮進漆黑的林之中。

有集的腳步聲追來，隨即被邊的親衛攔下。

刀劍撞聲、悶哼聲、倒地聲不絕于耳，卻無暇回頭看一眼，只能借著稀薄月的指引，拼命地向著帝陵的方向奔逃。

後傳來了弓弦絞的音，無數矢尖如同暗夜中的鬼眼，地盯住了。

“我來。”

謝敘接過了部曲手中的弓矢，拉弦如滿月，箭尖準地指向林中那道踉蹌奔逃的影。

弦已拉到極致，他卻遲遲未松手。

直至弓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他終于將矢尖平移半分，倏地松指。

箭矢破空而來，著沈荔的鬢邊，準地穿邊最後兩名親衛的軀。

沈荔踉蹌了一步，卻毫不敢停留，甚至來不及緩一緩快被冷氣刺得炸疼的肺腑，轉消失在林深。

“將這裏理幹淨，一個不留。”

謝敘面平靜地收弓，下達最後的命令，“放信號，計劃提前。”

不要停！

向著前方，不要迷路！

沈荔在林中拔足狂奔，凍結的枝條打在臉上，如同黑暗中的一雙雙鬼手，無地撕扯、阻攔。索扯下厚實礙事的披風，丟下所有繁冗累贅的飾，不顧一切地向著山頂而去。

前方火漸亮，殿就在眼前。

然而比希更先到來的，是金柝急促的示警聲以及震天地的喊殺聲。

數千民夫自四面八方湧來，嘶吼著攻向長公主所在的殿——他們中間有僞裝民夫的謝氏部曲與死士，有的被裹挾進來的真民夫，也有各大世家借出力送來攪局的細作……

人群烏泱泱如蝗蟲過境，所至之四濺、橫遍野。

暴并非發生在出宮或是回宮的途中，而是發生在這樣一個看似不起眼的苦寒之夜，由一群心僞裝、看似溫馴不起眼的“民夫”挑。

長公主邊只有幾十衛和兩千衛，人數上遠不足黨。是以一旦殿被圍，則衛必會選擇護送長公主與百朝更安全的地宮撤退。

畢竟地宮寬廣，且遍布石門機關，進可攻退可守。

而這正是謝敘希看到的！

沈荔扶著糲的松樹，瞳仁，間一陣接著一陣地刺痛，泛起濃重的腥味。

來不及勻氣息，便咬牙關，小心地避開滿地箭矢和那些正在屠殺劫掠宮人的黨視線，借著樹林和夜的遮掩朝殿潛去。

殿中空無一人，只餘鮮和死亡的氣息，長公主和文武百果然已撤至地宮之中。

意識到這點，沈荔提在半空的心髒，又是陡然一沉。

正凝神間，廊下迎面走來幾名民夫打扮、手提大刀的漢子。

是看他們兇神惡煞的氣勢，滿的污，便知他們并非真正的民夫，而是謝敘派來清場的黨。

沈荔藏在拐角的影中，下意識攥住了腰間的筆袋，小心翼翼地、悄無聲息地後退。

“公子，蕭青璃等人已撤皇陵。”

一名部曲打馬而來，稟告道，“衛負隅頑抗，令我方損失慘重，前陣人手已十不存三，是否要暫緩……”

“繼續攻。”

謝敘靜坐軺車之上，目掃過林中橫七豎八相疊的王府親衛，直至最後一人也中箭倒下，方平聲道，“皇陵尚有兩萬真正的民夫，何來人手不夠？”

部曲一愣，忙抱拳道：“是！屬下這就征發所有民夫，命他們上陣迎敵！”

于是，當那些無端卷暴、如羊群般惶然和茫然的民夫，被刀劍驅趕著被迫沖向陵寢時，正在指揮衛迎戰的蕭青璃驟然變。

這些人，與先前僞裝民夫的逆黨截然不同。

他們都是一些為了給妻兒賺些過冬的糧米，而前來應征修建地宮的普通百姓。他們布滿老繭的雙手只揮舞過鋤頭，從未拿起過刀劍。

他們中間，甚至有七人連像樣的武也沒有，只拿著簡單的木，或是赤手空拳，用迎向衛們寒凜冽的戟尖。

他們何嘗願意圍攻攝政長公主？

盡管大虞的掌權人是位子，可于普通百姓而言，只要些賦稅、輕些徭役，只要能夠讓他們這些草芥一樣的黔首也能吃飽穿暖……帝位上坐著的人是男是、是大宗還是小宗，他們本就不在乎啊！

為什麽要他們造反？

他們不想死在這裏！他們的妻兒還等著他們背一袋勞役換來的糧米回家，過一個溫飽的新年！

他們想逃，想跑下山去，可一旦他們離陣型，就會被謝氏部曲的刀刃追上，當場斬殺！

在砍了幾十人的腦袋後，漸漸的不再有民夫逃跑，而是跌跌撞撞地爬上石階和山坡，揮舞著雙手哭喊：“長公主殿下，不要放箭！不要放箭！”

“救救我們吧，我們都是良民啊！”

“我們不想造反，我們不想死呀！”

面對這樣一群手無寸鐵，被著充當人靶子的黑瘦百姓，哪怕是最鐵石心腸的衛也不忍刺出手中的長戟，不忍松開指間的弓弦。

“叛黨以數萬民夫做車戰，消耗我軍力。”

一名服斬衰的老臣向前，憤然道，“先帝骨未寒，庶民何其無辜！還請殿下退守地宮，養蓄銳、靜候援軍為上！”

此言一出，不大臣紛紛附和。

蕭青璃頭戴素白首绖，烏發披散，手握長刀，目沉沉地盯著自四面八方哭著湧來的人群，如同一位不可戰勝的武神。

這十幾年來，在為何而戰？

是為了天下太平，是為了世家壟斷的每一個文字、每一匹布帛、每一粒糧米，都能回到真正創造出它們、生産出它們的百姓手中。

那麽，如何能拔刀揮向這些本該由庇護的子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