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天元年/明治元年(1865),11月1日,夜——
秦津藩,大津,伊東邸,“伊東塾”——
秋風蕭瑟。
窗外的夜風“呼”、“呼”地吹颳著,產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尖銳聲響。
藤堂平助翻著面前的《大日本史》,一邊複習上次的功課,一邊等待伊東甲子太郎的到來。
不知不覺間,他已在“伊東塾”上了兩個多月的課。
久違地淌洋在學問的海洋之中,使他覺無比充實,長期以來積在其肩上的種種力,隨之消散不。
回想過去倆月在“伊東塾”求學的點點滴滴,藤堂平助由衷地慨著:能來聆聽師傅的教誨,真是太好了!
伊東甲子太郎的學問之高,遠非他所能比擬。
儘管他早就把《大日本史》翻閱了不知多遍,但在聆聽伊東甲子太郎的悉心教導後,他又有了不全新的悟。
誠然,能來“伊東塾”上課,使他倍幸運。
可是……不知怎的,從加“伊東塾”的第一天起,就始終有一種難以言說的不祥預盤踞在其心頭……
首先讓他覺不對勁的,是伊東甲子太郎的政治立場。
在上課時,伊東甲子太郎總會有意無意宣揚“扶持朝廷”的理念。
扶持朝廷——這並非什麼錯誤的、不可言說的思想。
事實上,不論是“佐幕陣營”和“尊攘陣營”,都是支援朝廷的。
敬仰朝廷的佐幕領袖大有人在,會津藩藩主松平容保便是絕佳的典型。
對兩大陣營而言,“扶持朝廷”是無可爭議的大義、道德高地,絕不會輕易假手予人。
“佐幕陣營”和“尊攘陣營”在朝廷方面的分歧,主要就出在“幕府與朝廷,孰輕孰重”。
後者主張“王政復古”,打幕府,使朝廷重掌治國大權,一如千年前的奈良時代、平安時代。
而前者則要求延續“政則幕府,祭則朝廷”的傳統。
實不相瞞,如果是在從前,藤堂平助的思想是傾向於“尊攘陣營”的。
傳統儒學教育的影響,伊東甲子太郎一直都對朝廷抱以極大的同。
早在他仍是伊東道場的主人時,他就沒向館弟子們宣揚“扶持朝廷”的思想。
耳濡目染之下,藤堂平助的政治思想也向伊東甲子太郎看齊,逐漸傾向於“幕府,壞!朝廷,好!”。
尤其是在見多了幕府的種種荒唐事兒後,他更是覺得實現“王政復古”,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
然而,現如今,他的想法完全變了。
幕府依舊是那個荒唐的、無能的幕府。
可在這棵朽樹的樹心中,竟生出一棵全新的、更加茁壯的參天大樹!
跟隨青登南征北戰的這段時,是藤堂平助此生最絢爛、最引以為豪的輝歲月!
實現王政復古,是否真能使四海昇平,藤堂平助不得而知,畢竟天皇掌權都已經是千年前的事了。
但青登治理下的京畿是如何恢復安定的,他卻是明明白白地看在眼裡!
因此,他現在發自心地覺得:天皇繼續當個“人偶”就好,朝廷繼續當個“擺設”便行,只要有橘先生在,這破敗的天下總會重新煥發活力!
實不相瞞,他不止一次地暗想著:要是德川家茂永遠不會醒來就好了!這般一來,橘先生就能永遠掌控幕府!
或者更進一步……廢黜德川家族,建立一個全新的武家政權……
這種想法實在太驚人了,哪怕是在心裡暗想,也令他直冒冷汗。
所以,每當相關念頭從其腦海中浮現,他都會連打數個冷,趕忙岔開思路,不敢多想。
伊東甲子太郎崇仰朝廷、尊敬皇室,藤堂平助對此心知肚明,他在課堂裡宣揚“王道”,並無出奇之。
可是……可是……他總覺對方在課堂裡宣揚“王道”的次數,似乎太過頻繁了,頻繁得有些刻意了……
“伊東塾”的另一項使藤堂平助倍不對勁兒的地方,便是他的同窗們。
這絕對是伊東甲子太郎的有意為之,來“伊東塾”上課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跟他有著的關係。
鈴木三樹三郎、筱原泰之進、服部武雄……要麼是跟伊東甲子太郎沾親帶故,要麼就是伊東甲子太郎的鐵桿擁躉、親弟子。
藤堂平助便屬於“親弟子”的範疇。
每當看著這些悉的面龐,藤堂平助的心裡就直犯嘀咕。
伊東甲子太郎口口聲聲說要向大眾傳播知識,可他實際召集來的學生,全都是他的親信……
本著對伊東甲子太郎的絕對信任,藤堂平助總會這般暗忖:
——應該只是師傅的力有限,沒法照顧太多人,只能優先顧及跟他親近的人。
除了上述兩項問題之外,還有一件使藤堂平助倍苦惱的事。
不過,此事便跟“伊東塾”無關了,而是每逢“伊東塾”開課時都必定會來,從不缺席的齋藤一了。
想到這兒,藤堂平助不由自主地斜過眼珠,瞧旁的齋藤一。
但見齋藤一正認真閱讀桌案上的書籍。
雖然藤堂平助很小心謹慎,但他的這點小作,本瞞不過敏銳的齋藤一。
“平助,有事兒嗎?”
齋藤一說著側過腦袋,朝藤堂平助投去。
“沒、沒什麼事,就只是想問問你,最近過得好嗎?”
“我過得很好,無事一輕。”
“啊,這、這樣啊……那你最近有讀什麼書嗎?”
“司馬遷的《史記》。”
“噢,《史記》好啊,司馬遷是不世出的文學大家,能把歷史寫得像小說一樣彩,我當初看《史記》時看得罷不能,連覺都忘記睡了。”
“嗯。”
“……”
“……”
尷尬的氛圍彌散開來……
藤堂平助張了張,還想說些什麼,可實在不出話題了,只能長嘆一聲,憾作罷。
擔憂齋藤一的人,可不止有他。
近來大家——特別是“試衛館派”的夥伴們——都為齋藤一傷了腦筋。
據藤堂平助所知,自那起不愉快的“隊會”後,齋藤一又多次找上青登,執拗地勸說青登,希青登能夠採納他的“讓和宮歸還神”的意見。
眾人對此大不解。
有人說齋藤一是恃寵而驕,仗著青登對他的偏,無所顧慮地屢次冒犯青登。
也有人說齋藤一是“魏徵再世”,直言不諱,並不因青登的強勢而退。
總而言之,說什麼的都有。
儘管看法不一,但眾人對齋藤一的此等行徑的評價,都是一致的:他幹得太出格了!
青登與“試衛館派”的誼之深,自不必多言。
再深厚的、再牢靠的關係,在“權力”面前總是脆弱的。
“試衛館派”的大夥兒都不是蠢人,都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
在私底下,在無關要的小事上,他們大可如往常那般毫無邊界地跟青登嬉笑打鬧。
可在公眾場合,在涉關家國命運的大事上,他們就必須要認清自與青登的地位差距!
只要他們一日在新選組,就一日得在青登面前恪守臣禮——這一點是絕不容搖的。
一直以來,“試衛館派”的大夥兒做得很好,從未乾過出格之事。
縱使是腦袋不靈的原田左之助,也在這一問題上保持著極高的敏度。
直至此次……齋藤一的“豬突猛進”,破壞了這份應有的默契。
齋藤一的屢次犯上,已然是侵犯了青登的權威——這在歷朝歷代,都是大忌中的大忌!
換做是多疑的、殘暴的君主,只怕早就下令死齋藤一了。
儘管齋藤一的沉默寡言的個很不討喜,但他那靠譜的、從不掉鏈子的行事作風一直飽好評,新選組裡有不人過他的幫助,所以他的人緣向來不錯。
為了“保住”齋藤一,以防他與青登的關係進一步地惡化,眾人各施其能。
永倉新八、原田左之助等人拉青登去喝酒,藉機給齋藤一說好話。
佐那子和阿舞則是很努力地給青登吹“枕邊風”。
眾人真的盡力了,只可惜……齋藤一一而再、再而三地“直抒己見”,徹底耗青登的耐心。
事發展到這個地步,縱使有眾人的鼎力相護,也無濟於事了。
那起“隊會”結束後沒多久,青登就解除了三番隊的“駐守京都”的職責,改調永倉新八的二番隊進京。
齋藤一被調回大津,賦閒在家,直至今日。
正因如此,他才能從不缺席“伊東塾”的課程。
僅僅只是遭冷落,而非大刑伺候,這無疑已是青登的格外開恩。
但是,在瞧見昔日親無間的一對好朋友、好搭檔,今日竟惡化至斯,還是令人不勝唏噓。
京都尚未恢復安寧,卻突然調離三番隊……如此不尋常的景象,自然是不可能瞞過世人的眼睛。
外界——尤其是跟青登的各個勢力——敏銳地注意到這番變化,紛紛做出有端猜想,懷疑新選組部發生了什麼見不得的權力鬥爭。
一時間,塵上甚囂。
厭惡青登的人,幸災樂禍。
戴青登的人,憂心忡忡。
因為是“伊東塾”的同窗,所以藤堂平助為近期最常跟齋藤一接的人之一。
於是乎,在一種特殊的“使命”的驅使下,他沒試著勸說齋藤一,試圖彌合對方與青登的關係。
然而,齋藤一似乎是與青登槓上了!就是要堅持己見!就是不願向青登低頭!
如此,藤堂平助也沒主意了……
想到這兒,他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走廊方向傳來由遠及近的足音。
藤堂平助對伊東甲子太郎的絡,早就到了“可憑足音辨人”的程度。
因此,他一聽就知是他敬的師傅來了。
他下意識地直腰桿,摒棄腦海中的雜念,準備全神貫注地上課聽講。
然而,卻在這時,他後知後覺地注意到:眼下正靠近“伊東塾”的腳步聲,足有兩道!
除伊東甲子太郎之外的另外一人的足音……對藤堂平助而言,同樣非常悉!
未等他想起對方是誰,便聽“譁”的一聲響——伊東甲子太郎推開門扉,不不慢地走房。
他的後,跟著一位形魁梧的武士。
藤堂平助滿面錯愕地張大,不由自主地連眨眼睛,像是要確認自己的視界是否有出問題:
“咦?近、近藤局長?”
這位跟隨伊東甲子太郎一起進“伊東塾”的壯漢,並非旁人,正是近藤勇。
近藤勇的突然出現,使房眾人都吃了一驚。
饒是表很的齋藤一,此刻也罕見地出訝異的表。
伊東甲子太郎和近藤勇無視眾人的反應,自顧自地並肩坐於主座上。
但見伊東甲子太郎抬頭,頰間現出見的肅穆神。
“諸位,請聽我說。”
一束束目自覺地集中在伊東甲子太郎的上,靜候其後續的發言。
“我問你們,你們還能忍嗎?”
清亮又不失中氣的聲音,傳遍全場。
“橘青登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為了實現其個人的野心,竟擅立無辜的和宮殿下為帝!”
“此等卑劣的行徑,我實在是無法茍同!”
“我不能再忍他的倒行逆施!”
“因此,我決定了!我要離新選組!我要組建一個全新的組織!憑我自己的理念來治國、平天下!”
伊東甲子太郎之後說了什麼,藤堂平助已完全聽不清了。
這一會兒,他覺自己似乎置於深海之中,層層水幕包裹著他,外界的一切聲響盡皆遠離,什麼都聽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