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比不上近藤勇,但就憑伊東甲子太郎的手,他完全能躲開近藤勇的刀。
然而,他卻沒有這麼做。
他就這麼坐在原地,任由近藤勇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你沒有殺我呢。”
“什麼?”
伊東甲子太郎微微一笑,毫不畏怯地與近藤勇對視:
“如果你真的恨我、厭我、想殺我,那在方才的一剎間,我的項上首級已掉地。”
“可我仍活著……這隻說明一件事:近藤局長,你並不願殺我。”
“近藤局長,請傾聽您心中的聲音吧。”
“豎起耳朵,認真聽,您心中有一道聲音在反覆吶喊:我不甘心!”
“不甘心做一個所謂的‘局長’。”
“不甘心屈居橘青登之下。”
近藤咬牙關,從齒間出字詞:
“閉……!”
伊東甲子太郎毫不理會近藤勇的恫嚇,換上愈發激昂的口吻:
“近藤局長,恕我直言,您在新選組的仕途已基本到頭了。”
“只要你一日在新選組,就一日生活在橘青登的影之下!”
“不,甚至都不需要橘青登親自出馬!是土方歲三、山南敬助、沖田總司與永倉新八,就足以把你的輝遮擋得一乾二淨!”
“近藤局長,您甘心如此嗎?”
“僅僅只是當一個所謂的‘局長’,就讓您到心滿意足了嗎?
“您就不想更進一步嗎?”
這一霎,近藤勇一陣眼花……其眼中的伊東甲子太郎彷彿變了模樣——彷彿變為一條猙獰的、駭人的毒蛇,正“嘶!嘶!”地向他吐著蛇信!
他低下頭,又說了一遍:
“閉……”
可較之剛才,他的這聲“閉”顯得有氣無力的。
伊東甲子太郎若有所思地觀察近藤勇的神態變化。
“……看樣子,我一時半會兒是得不到確切的答覆了。”
他一邊說,一邊偏過腦袋,使自己的脖頸偏離長曾禰虎徹的刀鋒,旋即徐徐起。
“我希我將來的親戰友,是一個真正下定決心的有志之士。”
“所以,我給您一點時間吧。”
“是要與我並肩戰,還是繼續與橘青登站在一邊……希您能在明晚之前,給我一個準確的答覆。”
“今夜的‘課程’就到這兒,您請回吧。”
說罷,伊東甲子太郎不帶半分停留地轉離去。
近藤勇沒有追,也沒有再把刀架在對方脖頸上,而是盯著對方的逐漸遠去的背影。
“你就不怕我轉頭就把你這‘妄圖反叛’的謀,告訴給橘君嗎?”
伊東甲子太郎笑了笑,頭也不回地說:
“假使你有意如此,那請便。”
“就算我現在強行要求您加我的陣營,您也可以在明日天亮後就向橘青登告。”
“當我決定要先向您開誠佈公時,就已經做好了‘拉攏失敗,出師未捷先死’的覺悟。”
“跟橘青登相比,我如今所掌握的力量實在太弱小了。”
“要想超越橘青登,就只能兵行險著!就只能押上自己的一切去豪賭!”
“今夜,我賭您不會向橘青登告。”
“明天,我賭您會為我的夥伴。”
“既然是賭,那麼不論最終結果如何,我都甘之如飴。”
語畢,伊東甲子太郎不再多言,其足音漸遠。
不一會兒,
伊東甲子太郎的氣息都徹底消失了,近藤勇仍呆坐在原地,久久沒有彈。
他盯著面前的虛空,焦距渙散,彷彿在看近,又似乎在眺遠方,複雜難言的一抹抹染滿其面龐。
不知不覺間,一旁的蠟燭燃盡了。
芒盡散,濃墨般的黑暗籠罩著他……
……
……
匡天元年/明治元年(1865),10月27日——
秦津藩,大津,橘邸,總司的病房——
近藤勇的總司的床邊,木然地凝視著總司的臉龐。
為總司的義兄,近藤勇和土方歲三都擁有“隨意出總司的病房”的特權。
自己是何時走總司的病房……老實說,近藤勇完全沒印象了。
他只記得當他回過神時,他就已經坐在了總司的邊,就像是雙有了自己的意識,自帶他來這兒似的。
看著正在睡的總司,他那空的雙眸恢復了些許神采。
忽然,其後驀地響起土方歲三的聲音:
“嗯?阿勝,你怎麼會在這兒?”
近藤勇一愣,扭頭去看,便見土方歲三正站在門外,手裡提著什麼事。
“阿歲,這是什麼?”
“沒啥,金平糖而已。”
土方歲三說著大步流星地走房,顛了顛掌中的份量頗沉的金平糖。
“多給小司聞聞鍾的金平糖的香氣,說不定能讓及早康復。”
他說著盤膝坐在近藤勇的旁,把掌中的金平糖遞至總司的鼻前,晃了晃。
“喂,小司,快聞,這是你最喜歡的金平糖,若是聞到了,就快痊癒吧。只要痊癒了,你就能像以前一樣,想吃多糖就吃多糖。”
“……”
回答他的,就只有總司的輕盈的、和緩的呼吸聲。
“嘖……還是不行嗎……如果是在平時,即使是睡了,只要聞到金平糖的香味,也會馬上醒來。”
土方歲三無聲地嘆了口氣,隨手把掌中的金平糖扔在總司的床頭邊上——但見其床頭邊上,已然聳立著堆積如山的金平糖。
大家都知道總司吃金平糖,完全是把金平糖當飯來吃,所以每一個來探的人,都會捎上一袋乃至多袋金平糖。
時至如今,眾人相贈的金平糖已達一個驚人的數目,都能堆滿大半個房間了。
在打完簡單的招呼後,兄弟倆便緘默著,就這麼安靜地陪伴這位不省心的妹妹。
突然……真的非常突然,近藤勇冷不丁的向土方歲三問道:
“……阿歲,如果有一天,我了新選組的敵人,你會怎麼做?”
“哈啊?”
土方歲三挑了下眉,神微變,一臉不善:
“阿勝,你沒頭沒腦的瞎問什麼呢?”
近藤勇下意識地別過目,不願與土方歲三對視。
“沒什麼,就只是……隨口一問而已。”
土方歲三斜著眼珠,無悲無喜地、深深地瞥著近藤勇。
頃,他開口了。
他並未正面回應,而是唐突地丟擲一個反問。
“……阿勝,你知道‘一所懸命’這個語的由來嗎?”
未等對方作答,他便自問自答道:
“所謂的‘一所懸命’,是指‘拼上命守護一個地方,直到最後一刻’。”
“對我而言,新選組就是這個‘一所’。”
言及此,他倏地一轉話鋒,談及一個毫不相關的話題:
“前陣子,我作了一個怪夢。”
近藤勇挑了下眉,隨即沒好氣地嗤笑兩聲。
“又是怪夢?阿歲,你的怪夢怎麼這麼多啊?”
近藤勇清楚地記得,就在“長州征伐”的前夕,即土方歲三請來一位攝影師給大夥兒拍照留念的時候,也向他和總司分過他所做的一個怪夢。
土方歲三當時所講述的夢境容,近藤勇仍清楚地記得:他茫然地呆站在空曠的、一無所有的荒原上,夥伴們都在向遠方跑去,他想追,卻怎麼也追不上,只能無助地看著大家離他越來越遠……
是時,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土方歲三,竟會被這個怪夢攪得很不安生,認為這個怪夢是在預示他快死了。
他當時之所以特地請攝影師來拍照,便是因為被這怪夢所擾,想為“後事”做準備。
事實證明,夢只是夢,當不得真。
直至今時今日,他仍活得好好的,並無任何意外發生。
朝土方歲三投去半是好笑、半是無奈的目後,近藤勇半打趣地問道:
“你這一回兒又夢到什麼了?”
“我夢到我們輸給‘西國同盟’。”
才第一句話,就使近藤勇訝異得瞪大雙眼。
土方歲三神平靜、自顧自地把話接下去:
“面對‘西國同盟’的強悍攻勢,我們一敗塗地。”
“從京畿敗退到濃尾,再從濃尾敗退到關東,再之後是宇都宮藩、會津藩……最後一路敗退至五稜郭。”
“五稜郭為吾等最後的堡壘,津輕海峽以南的全部領土悉數淪陷。”
“悉的面孔都不在了……沒有橘,沒有你,沒有小司,沒有試衛館的大夥兒……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人,統領新選組的殘部,跟‘西國同盟’展開最後的殊死決戰。”
“說是‘決戰’,其實本沒有懸念可言。”
“敵我戰力相差懸殊……西國大軍鋪天蓋地而來,只憑這麼點兵力,只憑區區一座五稜郭,本就不可能有勝算。”
“在西國發總攻擊的前一夜,有人對我說:投降吧,只要向西國投降,就能活命。”
“對方並無惡意,僅僅只是希這種必敗無疑的戰鬥能夠及早結束,希能一點犧牲者,希我能活著。”
“可我連想都沒想,直接予以回絕。”
“我像個娘們一樣哭喊道:如果向西國投降的話,那到了九泉之下,我該用什麼樣的表去面對夥伴們!”
“決戰開啟的那一天,我率軍出城,強衝敵陣。”
“我燃盡所有,忘我地揮刀,拼死殺敵。”
“被我殺破膽的敵兵們,戰戰兢兢地問我是誰。”
“我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可仍以最高的音量喊道‘新選組副長,土方歲三!’”
“而這,便是我的言。”
“高聲喊出這句話後,我徑直闖進敵陣,然後……再也沒有出來。”
“以上,便是我這怪夢的全部容。”
土方歲三“呼”地長出一口氣,頰間掛起似笑非笑的古怪表。
“佛教不是有‘三千世界’的說法嗎?”
“我想,我所夢到的這些容,說不定就是另一個世界所發生的真實故事。”
“在另一個世界,我被西國打得落花流水,屢戰屢敗,屢敗屢戰,轉戰大半個天下,最終在誠字旗下戰鬥至最後一刻……哼,雖然怪噁心的,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確實是我會幹出的事。”
“不論是在哪一個世界,‘新選組副長’都是最令我自豪的份。”
“不論是在哪一個世界,我都會為新選組肝腦塗地。”
“我本是荒唐度日的‘荊棘惡’,每天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
“沒有目標,沒有夢想,沒有引以為豪的事業,每天都是渾渾噩噩的,彷彿每天都是飄在半空中。”
“直到橘組建了新選組,直到我為新選組的一份子,我才終於有了‘活著’的實。”
“看到新八、左之助和平助,我就覺得歡樂。”
“看到山南和齋藤,我就覺得安心。”
“看到你、小司、源叔還有橘,我就不會覺得寂寞。”
“對如今的我而言,新選組就是我的歸宿,是我不惜命也要保護的‘一所’。”
“凡是想對新選組不利的人,凡是要跟新選組作對的人,不論他們是誰,我都不會手下留;不論他們有多麼可怕的力量,我都不會膽怯!”
“只要能守護新選組,我願意化為名副其實的‘鬼之副長’!”
“阿勝,即使是你,若不拿出同等的鬥志、覺悟,也沒法奪走我的‘一所’。”
“事到如今,新選組已不止是我一人的‘一所’,同時也是橘的‘一所’、小司的‘一所’……是大家的‘一所’。”
說到這兒,土方歲三似有所悟,頓了一頓。
俄而,他揚起視線,筆直地、審視般直盯著近藤勇。
“阿勝,你的‘一所’在哪裡呢?”
近藤勇的瞳孔倏地收……眨眼間就針孔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