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夜深重, 清寒幕。

廣袖下掩著的猙獰傷口仍在，唯恐虞寧多問，沈京洲不聲將藥瓶丟後的螺鈿矮櫃。

櫃中鋪著紅氈, 細長瓷瓶滾了一周, 不曾鬧出別的靜。

虞寧水霧霧的雙眸如秋波流轉, 死後做了膽小鬼，虞寧對風月之事一知半解。

齒如含貝，虞寧咬著紅，細小的一圈牙印可見一斑。

沈京洲擡手，修長如修竹的手指輕擡起虞寧的下頜，迫使貝齒離開紅。

沈京洲眸淡淡：“別咬。”

嵌著金滾邊的廣袖擡起，徹底擋住那一方螺鈿矮櫃。

落在虞寧眼中, 和蓋彌彰無異。

目閃, 撲簌簌眼睫如空谷山蝶靈。

思忖半晌, 虞寧委婉道出心中疑。

“只吃一顆藥丸，會不會……太了？”

話本中的書生，每次都要吃上大半瓶。且這藥細昂貴，用的藥材多是罕見，尋常百姓都吃不起。

沈京洲一面攬著虞寧, 一面抓著的手指，置于掌中把玩。

“不會。”沈京洲淡聲, “方子是劉藺祖上傳下來的, 錯不了。”

達貴人對這病多是避諱不及, 故而找的都是常在府上走的大夫，知知底, 也不怕抹不開面子。

若是祖傳的藥方，更得達貴人的青睞。

又對上了。

虞寧默默在心中補上一句, 無聲嘆口氣，著沈京洲的目又多了幾分同。

扼著虞寧下頜的手指輕輕往上擡起，沈京洲垂眸凝，劍眉稍攏。

“小病罷了，不必掛懷。”

沈京洲顧左右而言他。

虞寧慢悠悠想著，果然是心虛了。

手，一雙荑輕抱住沈京洲，半張臉在沈京洲前。

青垂落，烏黑長發披落在沈京洲臂彎。

茸茸的腦袋伏在沈京洲心口，輕蹭了一蹭。

虞寧聲音呢喃，如空中碎的桂花香蕊，聲安。

“會好的。”

不過是一道長口子，過不了幾日便會好全。

沈京洲不甚在意，輕“嗯”了一聲。

殿外傳來宮人的走聲，錦羅，遍珠玉。

宮人雙手捧著漆木托盤，翩躚。

晚膳時辰早過，虞寧腸轆轆。

隔著緙屏風聽見宮人安箸布讓，怕旁人看見自己還窩在沈京洲懷裏，虞寧撐著起t。

沈京洲手腕用力。

虞寧猝不及防，跌落在沈京洲懷裏。

風吹仙袂，雙頰泛。

宮人輕手輕腳，躬悄步退下，倏爾耳邊再次傳來多福的聲音。

“陛下，紀老將軍在外求見。”

虞寧一怔，下意識挽住沈京洲的臂膀。

沈京洲擡擡指尖，漫不經心等著虞寧的下文。

虞寧歪歪腦袋，輕聲細語。

“紀澄說大漠有一戶姓楊的人家，做的驢火燒很是好吃，改日陛下得空，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虞寧聲音很輕很輕，如輕鴻過秋湖。

言畢，又晃晃沈京洲的手：“好不好嘛。”

沈京洲眼眸沉了一沉。

從暖閣出來，已經是半個時辰後的事了。

案幾上設著的膳食又換了一遍，沈京洲披著鶴氅，緩步走出暖閣。

餘瞥見氅上的仙鶴，沈京洲眸一頓。

“白日殿下的氅呢？”

多福垂手，畢恭畢敬：“奴才讓人送去浣局了，陛下若是想……”

“燒了罷。”沈京洲淡聲。

氅上沾染著印子，只怕虞寧也不會想要。

多福低聲應了聲“是”。

……

青石甬路，紀老將軍腆著一張老臉，為紀澄求。

多福提著羊角燈罩，親自送紀老將軍出宮。

沈京洲沉不定，紀老將軍不清他心中所想，始終提心吊膽。

又想起紀澄模糊的一只手，心中百加。

“孽子，真是孽子啊。”

紀老將軍長嘆一聲，想他立下赫赫戰功，不想卻因為紀澄一事得罪沈京洲。

紀老將軍懊悔不已，“早知如此，我就該早早將他丟在西北大營，別的不敢指，只求他莫要給我惹事生非就好。”

紀老將軍一路走，一路嘆氣。

銀輝灑落在腳邊，如山中冷雪。

多福低聲笑道：“將軍是功臣，陛下定不會虧待的。”

他從袖中掏出一盒藥膏，親自遞給紀老將軍，暗示道，“這藥止止疼的效果極好，想來小公子應是用得上的。”

紀老將軍疊聲謝恩，回首向燈火通明的行宮。

斟酌片刻，紀老將軍低聲道：“公公放心，日後、日後我定不會讓紀澄踏京城半步。”

多福笑而不語，側讓紀老將軍先行。

日出日落。

宮裏新鮮事衆多，紀澄的離開猶如碎石墜湖，只驚起一點點漣漪，遂消失不見。

宮人手提漆木攢盒，步履匆匆穿過烏木長廊。

多福手接過，皺眉：“這是什麽，陛下從來不吃這些糕點的。”

宮人滿臉堆笑：“這奴才怎會不知，只是這是殿下千叮嚀萬囑咐送來的，奴才哪有膽子敢不收。”

多福嗤笑一聲：“油舌，滾罷。”

他挽起氈簾，躬步殿中，雙手捧著將攢盒擱到沈京洲案前。

多福笑言：“陛下，這是殿下命人送來的。”

沈京洲從堆積如山的奏折中揚起眼皮，黑眸了一。

手中的奏折丟到一旁，攢盒掀開，卻是四枚奇形怪狀的糕點。

大小不一，似是為了掩蓋糕點的殘缺不全，上面還零零落落灑了細碎的金箔。

沈京洲嘗了一口，只覺味道實在奇怪。

多福侍立在一旁，察言觀。

他小心翼翼覷著沈京洲的臉，陪著笑臉道。

“殿下終究是念著陛下的，這不，剛學會做了糕點，就讓人送了過來。奴才聽說，殿下還不肯假手于人。”

倘若是虞寧第一回做的糕點，味道奇怪也是常事。

沈京洲面不改吃餘下的糕點。

將近掌燈時分，暖閣各點燈，亮如白晝。

虞寧半倚在貴妃榻上，盯著燭，口中念念有詞。

也不知道那鹿糕……沈京洲吃上沒有？

這病難于啓齒，虞寧心思細膩，為沈京洲打掩護。

借著想吃鹿的由頭，虞寧讓人給自己送來鹿鹿。

擔心只有鹿過于惹眼，虞寧又將鹿同別的藥材混在一。

一人躺著難免胡思想，虞寧從枕下翻出珍藏已久的話本。

一面看，一面笑。

不多時，又將話本合上，對著燭深深吸一口氣。

虞寧耳尖泛著緋，心口起伏不定。

竟然、竟然還能這樣？

臉紅耳赤。

凡人果然比鬼還不要臉，竟然連這都敢寫出來。

簡直是……恬不知恥厚無恥寡廉鮮恥。

虞寧再次翻開話本，一字不落逐字逐句閱過。

耳尖灼熱滾燙，連耳邊墜著的景泰藍紅珊瑚耳墜還要遜三分。

虞寧雙手握住臉。

末了，掌心上移，只敢過指去看膝上的話本。

虞寧悄悄在心中數數。

一、二、三、四……七。

七次，居然是整整七次！

而且這才過去了三個時辰。

虞寧腦中哄哄，猶如漿糊。

難以置信，做賊心虛，虞寧巍巍出一手指，將話本往前翻了一翻。

不甘心又數了一遍。

還是七次。

天吶天吶天吶。

虞寧往後仰去，隨手扯過榻上的錦衾，蒙在臉上。

榻邊的話本也順勢被拽錦衾中。

凡人、凡人都這樣厲害的嗎？

虞寧面通紅，忽的又開始懊悔。

那個糕點，會不會送了？

只有四枚糕點，也不知道藥效會不會太小。

虞寧愁眉苦臉，雙手拳砸向榻上：“早知如此，我該給沈京洲……”

蒙在臉上的錦衾忽然被人扯下，虞寧猝不及防和沈京洲迎面對上。

目呆呆。

猶疑一瞬，虞寧忽的想起自己還未藏好的話本。

心口驟然一。

不聲往旁挪了一挪，支吾著開口：“陛下、陛下怎麽這個時辰過來了？”

沈京洲揚眉：“……我不能來？”

虞寧瘋狂搖頭：“自然是可以的。”

怕沈京洲發現錦衾下藏著的話本，虞寧眼珠子轉，不甚稔換了話題。

“我送的糕點，陛下吃了嗎？”

“嗯。”

“陛下覺得……如何？”

虞寧問得小心翼翼，眼珠半點也不曾從沈京洲臉上移開。

那糕點的味道著實怪異，似是將苦的中藥和補藥混合在一。

又好像為了掩住某種東西，加了大量的黃蓮。

沈京洲皺眉思忖半晌。

虞寧一顆心提起，忐忑不安：“陛下不喜歡嗎？”

許是虞寧眼中的失明顯，沈京洲難得沒有說實話，只是低聲道。

“尚可。”

虞寧角挽起，得意張揚：“這是我第一次下廚，日後、日後定能做得更好的。”

虞寧滋滋。

搜腸刮肚，想著還有什麽十全大補之。

一雙瀲滟眸子如秋水，波粼粼。

似映著滿□□霞。

沈京洲俯，輕輕了虞寧的鼻尖。

暖黃的燭火在風中搖搖墜，似乎還裹挾著子低低的啜泣聲。

……

暖閣、燭火、秋夜。

眼前的一幕逐漸和話本中的重合在一，虞寧眼中迷離。

環著沈京洲脖頸的手指漸漸下移。

虞寧替沈京洲解開了氅。

嵌著金邊的墨綠氅無聲落地，沈京洲站直子，他眼角帶笑。

一手按在虞寧的手背上。

沈京洲一雙如墨眸子似笑非笑，他垂首凝眸，在虞寧耳邊低語。

“殿下的膽子何時這般大了？”

虞寧別過眼睛，頰邊的紅暈未褪，手指勾著沈京洲的袂。

“……陛下、陛下不喜歡嗎？”

沈京洲笑了一聲：“還不急。”

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落在虞寧耳中卻是另外的意思。

懂了。

定是還未痊愈，所以沈京洲才拿“不急”做借口。

明明剛剛的一言一行都是照著話本中的狐妖照本宣科學的，可沈京洲還是不為所。

虞寧知道自己容貌瑰姿豔逸，點染曲眉，明眸皓齒。

不比話本中的狐妖差。

唯一出的岔子，定是在沈京洲上。

虞寧無奈嘆口氣。

如此看來，自己今日送的糕點，應是送了。

不想沈京洲的病竟到了這種病膏肓的地步。

虞寧仰起臉，靨滿是擔心躊躇。

沈京洲不明所以，不知虞寧今夜怎的心急如此。

他緩緩攏住雙眉，面困：“……怎麽了？”

“陛下。”

虞寧暗暗在心底又嘆了口氣，臉上波瀾不驚，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

“劉太醫開的藥丸，你吃完了沒有？”

虞寧斟酌著，好心勸道，“……要不要、要不要讓他再送一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