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谷是如今玉圭宗輩分最高、年齡最長的祖師爺,是荀淵的師弟。不管是姜尚真,還是韋瀅,先后兩位宗主,可以說都是老人看著長大的。
得有人幫玉圭宗在這邊盯著,同時負責事務,玉圭宗可不敢這麼使喚一位飛升境供奉,所以云窟福地的主姜蘅,就需要常駐京城。他父親可以跟與這位青前輩言談無忌,姜蘅卻不敢有毫怠慢,終究是一位道行高深的飛升境。
早個幾十年做客桐葉洲,桀驁如一洲仙師領袖的杜懋,估計也不敢與馮雪濤這種野修吆五喝六。
只是在離著魚鱗渡只有幾步路的陳平安這邊,青同卻刻意略過那仰止不談。
陳平安就跟著假裝不知。
青同說道:“謝了。”
陳平安笑道:“與人方便即是與己方便。家鄉那邊有句老話,去點力氣不花錢的好事,能做就做,要多做,老了容易有晚福。”
原來除了搬離桐葉洲中部地界,其實對一洲本土妖族修士而言,近期還多出了一個好去。
是一座橫空出世的宗字頭門派,名為梧桐山,宗主道號青玉,是一位聞所未聞的玉璞境修士。
梧桐山對外宣稱,門派只收山澤怪出的“山上濁流”練氣士。
這個桐葉洲新建宗門的份額,當然是陳平安幫忙討要來的。
其實按照青同的資歷和履歷,他如果真要遞信給中土文廟,說自己想要創建宗門,當個宗字頭門派的開山鼻祖,屬于兩可之間。
只是青同既抹不開這個面子,更無法接萬一被文廟駁回的結果。所以陳平安,準確說來,是禮記學宮的茅司業,就當了一回“作伐的冰人”。
中土文廟允許青同的新建宗門,廣開門路,接納桐葉洲本土妖族。
幫著這些天提心吊膽、苦不堪言的山澤怪之屬,有個托之所。諸洲練氣士的搜山一事,經常會有一些見不得的腌臜事,明明是一樣躲災,譜牒修士重見天日了,重建道場,而他們卻要到躲藏,怨氣不小,如今大伏書院理各種沖突事件,忙得焦頭爛額。故而某種程度上,桐葉洲開鑿大,大興土木,理清各地山水界線,無形中等于是幫著梧桐山,為淵驅魚,聚攏本土妖族修士。所以青同那場略顯寒酸的宗門創建典禮,唯一亮點,就是大伏書院程山長親自前往道賀。
程龍舟一到場,那些歸順梧桐樹的妖族練氣士,就徹底放下心來。這等樣文章,山上山下其實無二。
范銅與謝三娘有些手足無措,只是在檐下屏氣凝神站著。他們再沒眼界,再孤陋寡聞,單說青同那副氣態,就足夠震懾人心了。
這一路朝夕相,與那位陳仙師混得了,會忍不住詢問幾句境界的事。
陳先生自稱是一位地仙,用劍。先前他在那荒廟所斬大妖,用上了飛劍手段,只是你們道行不濟,未開天眼,看不真切……
既然這位子,能夠與陳仙師平起平坐,相談甚歡,想來也是一位高不可攀的陸地神仙?
青同開門見山說道:“知道這趟把我喊過來的用意,說吧,想要幾張梧桐葉。”
陳平安難得有些尷尬,解釋道:“別誤會,人歸人,買賣歸買賣,我們分開算。”
青同問道:“那就另算?”
要不是欠下這份人,早就覬覦梧桐葉的陳山主,休想從自己這邊黑走一張梧桐葉。
確實那些梧桐葉在他手上,恐怕連肋都算不上,可偏是青同的心頭好,有事沒事就拿來養養眼。
就像此地,豪貴之家,開辟山林別業、建造都市庭院,樂此不疲,山上仙家,同樣孜孜不倦開創下山、藩屬,那麼一片一天地的梧桐葉,豈不是更寶貴?
陳平安著下,不說話。
青同其實早有打算,買賣就算了,無甚意思,干脆湊個整數,送十張梧桐葉給陳平安。
就在此時,一道扎眼虹從天而降,筆直砸向池塘,來勢洶洶,可離著水面還有丈余距離,又轉如一片羽飄然落下。
貂帽大大咧咧說道:“碧霄道友說得對,小陌不在的時候,我是得看著點山主,可不能在我家小陌閉關期間,出一丟丟的紕,免得到邊的煮鴨子都飛嘍。”
謝狗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陳平安自己都有點理虧了,“別誤會,我沒喊過來。”
越說越像此地無銀三百兩。別說青同,陳平安差點自己都不信。
謝狗疑道:“山主,誤會啥?次席見山主,還要?”
那棵梧桐樹,認得,不。
聽小陌說過,如今發達了,由于跟碧霄主當了萬年鄰居,就比較喜歡擺譜。
一聽這個謝狗當場就不樂意了,好在小陌又說不打不相識,對方已經當上了青萍劍宗的記名供奉,還被山主視為整座下宗的幕后護道人。謝狗便來了一句,真不挑啊。
青同卻未能認出眼前這位腮紅鮮艷的貂帽。
但是一口一個碧霄道友、我家小陌,卻讓青同知曉輕重利害。
道齡夠長的,大可以吹牛皮不打草稿,說自己與誰誰是莫逆之,但是幾無例外,敢隨便說自己與碧霄主相,稱呼后綴以道友二字。
一旦被碧霄主知曉,真會讓這種人“”的。
陳平安見沒有認出謝狗的份,就沒有多說什麼,否則不就了挾恩自重外加威利?
青同不敢久留,二話不說,從袖中掏出早就備好的一只木匣,給陳平安了事。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青同說得空了就去梧桐山坐坐,陳平安說一定。只是青同不忘提醒一句,屆時山主登山,不用表明份。
陳平安無言以對。
有你這麼邀請客人登門的?真不把我當外人?
等到心細如發的青同走遠了,而非地山河,謝狗郁悶說道:“咋回事,這家伙很煩我?”
陳平安笑道:“估計是青同道友已經猜出你的份了。”
那對夫婦大氣都不敢一下,陳平安介紹道:“我有個小山頭,是次席供奉。”
不等兩人說幾句場面話,謝狗大手一揮,“莫要客套。”
謝狗突然笑嘻嘻問道:“你們倆是一對兒?”
范銅和謝三娘不著頭腦,還只得點頭。
謝狗雙手抱拳,咧笑道:“喜結連理,早生貴子。”
青同前腳剛走,便又來了個湊熱鬧的黃老者。
道行高深,一步越重重山脈,老者雙腳落在水上,大袖鼓,天生的辟水神通,一池塘水激不已一掃而空,如開了一朵碩大的碧綠水花,只是頃刻間水花便消散,重歸池塘。黃老者凌波踏步,踩水走向屋舍那邊,抖了抖袖子,笑呵呵一句,不曾想在窮山僻壤之地遇見陳山主。
道人是循著這邊的虹異象而來,想要看看,有無揚名立萬的機會。
之前在鴛鴦渚,與浩然飛升境修士放對,一戰名的滋味,相當不錯哇。
來了才發現是陳平安這家伙,道人便大失所。
范銅不由得心中慨一句,陳仙師認識的奇人異士,真多。
婦人卻是心古怪,先是荒廟降妖,再有接連山上朋友各展神通的真人相,這位文弱書生模樣的陳仙師……人不可貌相。
謝狗靠墻而立,打著哈欠。
道人笑瞇瞇問道:“陳山主,這位道友是?”
謝狗搶先說道:“你就是之祠道友養的那條……”
陳平安咳嗽一聲,貂帽只得改口道:“那位閽者?”
閽者一說,還是先前在劍氣長城那邊,與鄭居中學來的講法。
陳平安實在是不敢讓謝狗跟道人多聊幾句,以心聲解釋道:“化名謝狗,道號白景。跟小陌是道。”
道人臉如常,抱拳道:“原來是白景前輩。”
謝狗撇撇,不搭話。
自顧自浮想聯翩,若只說面皮,十萬大山的老瞎子,當年那是真俊啊。
說來奇怪,早年就見過自剮雙眼之前的之祠幾面,謝狗卻沒有見著小陌的那份心思。
陳平安拉著道人聊了幾句大事項,道人很謙虛,只是就事論事,半點不提自己的勞苦功高,像個半點不得旁人恭維的仁人義士。
謝狗不聽這些俗事庶務,進屋子挑書去了,瞧見順眼的書名,就將書籍往袖子里邊丟。
道人很快就告辭離去,直接一步就重返了云巖國京城,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陳平安坐回椅子,打開木匣,里邊有十張珍惜異常的梧桐葉。
經過這麼一出,夫婦二人就有了分道揚鑣的心思,范銅是個笨的,還是謝三娘開口,找了個請辭由頭,陳平安也沒有挽留,只說稍等,去屋拿來兩本書籍,分別贈送給他們,打趣一句,書中自有黃金屋和千鐘粟。
這算不算是慷他人之慨?不料這種瞧不起黃金白銀的神仙老爺,還是個會過日子的。
不過此舉多是個客客氣氣的禮數,確實讓范銅和謝三娘寵若驚。
雖說一開始是想著投奔這位仙師、奢求份仙家緣分來著,但是能夠結伴山水一程,這般好聚好散,也算極好了。
離開那山林別業遠了,謝三娘不比那枝大葉的漢子,從袖中出書籍,霎時間瞪大一雙眼眸,再轉頭與那范銅面面相覷。
所謂書中如何如何,實非虛言,各自書中,夾著一顆神仙錢。謝三娘是鬼,好歹過雪花錢、見過小暑錢、聽過谷雨錢。
謝三娘雙指巍巍捻起那枚神仙錢,喃喃道:“谷雨錢,肯定是傳說中的谷雨錢了,足足一千顆雪花錢吶。”
難怪之前某次閑談,那位仙師會看似隨意問他們夫婦若是手頭有了點閑錢,會過怎樣的日子。
驟然間盯著漢子,范銅攥了攥那顆神仙錢,過過手癮似的,便主遞給。
范銅與那位仙師私底下曾有閑聊,后者說謝三娘可以在生死關頭為他赴死。范銅當然疑不解,說這種事,如何知曉,怎能確定,莫非仙師能掐會算?當時那位仙師老神在在,說自己以前擺過算命攤,的確會看一點面相。
范銅倒是不覺得仙師有必要蒙騙自己,便信了。既然婦人為了自己連命都舍得不要,自己沒理由舍不得一顆神仙錢。
此刻婦人挑眉,嫵一笑,艷福不淺的漢子便知新花樣等著自己了。
其實漢子那本書中還有一顆小暑錢。漢子心領神會,可作私房錢!
肯定是一位居家時便要囊中的過來人!
難怪陳仙師這趟外出游歷,走得不急不忙的,如此從容。
在山外道上,與那山中舊宅方向,現如今習慣了素面朝天的婦人,斂衽施了個萬福,漢子遙遙抱拳致意。
急匆匆的昨天,慢悠悠的明天,在其中,一頭霧水。
帶著謝狗,來到云巖國邊境線,陳平安走在一五座陡峭山峰如手指青天的山脈綿延,山水形勝之地,仙家風范的舊址頗多,山中留下不破敗不堪的宮觀廟宇、煉丹煉藥痕跡,可惜如今靈氣稀薄,混淆渾濁煞氣,不宜重新開辟道場。
之所以來此一觀,是因為陳平安發現山中有一點神熠熠,忽明忽暗,分明是建有祠的跡象。
陳平安說道:“若覺無聊,可以自己隨便逛。”
謝狗問道:“咱們繞路來此,是要看看本地山神的做派,是正是邪?再決定幫襯一把,還是將其封山絕?”
若真是如此,是半點不覺無聊的,拳掌,躍躍試。
陳平安給了一個古怪答案:“想看的東西,要更多些。”
謝狗瞥了眼山主的側臉,想了想,還是沒有多問。
之后在本地山神所轄地界,瞧見了一撥外出歷練的年輕修士,謝狗豎起耳朵,聽他們閑談容,是出幾個有世關系的山上門派,十幾人相約一起,要去云巖國京城,魚鱗渡那邊有臨時籌建的師門產業,可供歇腳。那幾個門派的名字,陳平安都沒聽說過,看得出來,這支隊伍沒有護道人,境界最高的,是位府境的紅臉漢子,矮小悍,布草鞋,雙目炯炯有神,名趙鐵硯,腰別一枝銘刻雷部符箓的鐵锏,算不得法寶,屬于靈中品相較好的那種,對于小門小派而言,估計是一件世代相傳的鎮山之寶了,果不其然,在一昔年仙師煉丹玉井跡旁,陳平安多聽了幾句閑談,漢子是個門派的掌律,道齡不長,就是面相顯老,所在門派是一條旁支道脈,如今總共也就兩個輩分,因為早年那條主脈諸多祖師爺和嫡傳、仙裔家眷們,都帶著神主、掛像和所有值錢件,跑去五彩天下避難了,所以漢子的這個掌律,當得輕松,反觀掌門師兄和管錢的師姐,他們這些年到求高爺爺,去各國四化緣,燕子銜泥似的,帶回些金銀,師姐每次回山,苦不迭,說這日子沒法過了,如果門派還想要再收三代弟子,就真只能去做出賣相的皮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