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心中有些惱火，心想不該如此隨心所，念頭一起，就信馬由韁，這趟三百里水路，就惹來這些水妖水鬼的覬覦，真要起了沖突，養劍葫還在那邊，之前在河上練習六步走樁，十分生，又出了幾拳，更是綿無力，神好似天生不擅武學拳法，一想到方才河底那對燈籠雙眼，陳平安就有些后怕。

鐘魁興許是看穿了陳平安的心思，“神本就喜好夜游天地，你初次出竅神游，新生神別不去，偏偏就來到這埋河水神廟，按照練氣士的說法，這就有可能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了，仍是要小心應對，機緣一事，福禍不定，可不全是好事。”

陳平安問道：“那水神廟里頭的廟祝，是不是修士？能發現我的神份嗎？”

鐘魁沒好氣道：“就埋河娘娘那子，隔三岔五就要去跟水妖打生打死，河里頭又有這麼多冤魂厲鬼，全部被那頭水妖驅使，你覺得還擺放著金的水神廟，能沒有高人坐鎮？不然早給那頭自封‘黃仙君’的水妖，連廟帶小山一起吞腹中了。”

陳平安汗道：“好像是這麼回事。”

鐘魁總算說了個好消息，“不過你放心，你這尊神，很虛，只要不進祠廟燒香，水神廟那邊就沒人看得出來。”

鐘魁皺了皺眉頭，繞著陳平安轉了一圈，嘖嘖稱奇，“陳平安，你是不是遭遇過兩次大禍？一次極早，傷到了命數，一次就在幾年前，斷了長生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一向謹小慎微的他，于是破例沒有刻意瞞，“差不多是這樣。”

既為此人上的大伏書院君子頭銜，更為鐘魁稱呼的“齊先生”。

鐘魁著下，陷沉思。

陳平安問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鐘魁依然在打量著陳平安，緩緩道：“樹有年，可觀歲數。這人的魂魄，其實也差不多，只是人小天地，天地大人，人之皮囊筋骨，就像在兩者之間豎立了一堵墻。”

見陳平安一臉迷糊，鐘魁舉了個例子，“打個比方，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修士想要相互查看，即便稔神人掌上觀山河的神通，任你是十二境仙人的修為，都不管用了。可當你神顯化后，魂魄就如水落石出，更加清晰，便能夠讓我看出許多端倪。”

鐘魁突然笑道：“陳平安，你這個補匠當得有點辛苦了。”

碎的是本命瓷，在驪珠天中陳平安便抓不住任何福緣。斷的是長生橋，一副軀四面風雨，才需要練習撼山拳吊命。

鐘魁說陳平安是個苦兮兮的補匠，可謂一語中的。

前有寶瓶洲賢人周矩，口誦詩篇，就能讓敵人罡風，瞬間形銷骨立，后有桐葉洲君子鐘魁，更是深不可測，陳平安一時間對這些儒家書院，有了更復雜深刻的。

陳平安問道：“你要進廟燒頭香？書院君子這麼做，不會有問題？”

鐘魁有些忍俊不，“如果被書院某些迂腐夫子曉得了，非議應該會有一些，只是無傷大雅，讀書人沒你想的那麼死板。”

鐘魁咦了一聲，滿臉促狹笑意，“好嘛，借你的，我可以領教一下埋河水神娘娘的暴脾氣了。”

鐘魁微，兩人四周的埋河水流如遇河中砥柱，繞行而過，同時泛起一陣淡淡的瑩，大傘遮蔽，華蓋當頭，遮掩了兩人形。

然后鐘魁抓住陳平安手臂，“隨我一起去看好戲。”

埋河變得渾濁不堪，洶涌跌宕，像是有一連串水下悶雷在河中炸開。

距離水神廟三四里，一段河流的底部，了一戰場。

陳平安遙遙去，有一個小影，手持一，每一次揮，都在水中出一條絢爛的銀弧線，由于速度太快，銀線不斷累積，就像一幅凌的草書，充滿了大寫意風采。

那個影散發出淡淡的金芒，在漆黑黑底，像是點燃了一盞明燈，尤為矚目。

子個子很矮，顯得小玲瓏，相貌年輕，其實長得姿容平平，還有些娃娃臉，圓乎乎的，只是一湛然金，眼神凌厲，很有威勢。

腰間挎長刀，背后負長劍，手里頭還拎著一桿鐵槍，極長，快有兩人高了。

刀鞘青紫，以金纏繞了大半。

劍鞘與劍柄界，有五彩云霞蒸騰而出，景象瑰麗，想來那把鞘中長劍，定非凡品。

在水中來去如風，毫無阻滯，快若奔雷，手中長槍，數次劃破那頭水中妖的龐大軀，鮮四濺，使得埋河之水充滿了腥氣味。

一次被水妖頭顱撞在上，給砸河底，帶起一陣轟隆隆的聲響，轉瞬間形暴起，就一槍刺那巨妖的下頜，妖的哀嚎震天響，瘋狂扭轉軀，使得埋河開始掀起滔天巨浪，就連水神廟那邊的老百姓都發現了異樣，只是人人并無畏懼，踮腳翹首，紛紛開始遠眺，當做了一樁新鮮事看待。

矮小子除了出手暴戾迅猛之外，還是一個喜歡打架時罵人的黑姑娘。

“孽畜你反了天！我不去找你的麻煩，已經算你祖墳冒青煙了……罷了，你本就是個沒祖墳的孽畜。既然你有膽子來我廟前，我就要你留下幾百斤在這里！”

“別以為你朝中有人，每年往蜃景城塞七八十萬兩銀子，一直想要將我碧游府撤掉府君份，我就怕了你，便是埋河水廟哪天真了大泉祠，拼了金不要又如何？說了要將你砍十八截，就不會只將你跺十七段！”

“孽畜，來來來，再吃我一槍！回頭我要讓府上做一碗炒鱔魚面，味道極好！”

妖型巨大，呈現出金黃，無鱗片，那種膩，讓人作嘔。

它本是一座大泉著名湖泊中的妖，世間久，只是修行緩慢，雖有一份天大機緣早早到手，可六百多年勤懇修行后，依舊被攔在龍門境門檻外一百多年，后來有一位泛湖游歷的高人指點，它便離開了湖中老巢，上了岸，歷盡坎坷，從埋河源頭開始往下走，模仿那蛟龍走江，破了瓶頸，得以躋龍門境，若是一路給它暢通無阻地走水下去，到了埋河與江匯，再順勢以此海，說不定就要就金丹。

不曾想經過埋河水神廟的時候，那個臭娘們竟然嫌棄它弄死了一些凡俗夫子，就說要替天行道，甚至不惜與它拼命，它那會兒剛剛躋龍門境，氣勢正盛，并沒有將它放在眼中，老巢所在的湖泊亦有水神坐鎮，不過是它的應聲蟲而已，向它卑躬屈膝，每年還會向它納貢。

從埋河水神廟外的河段，雙方一直往上游殺去，那一場廝殺打得翻天覆地，最終水漫兩岸三百里，所幸是那荒郊野嶺的河段，才沒有殃及百姓。

它在水中竟然不敵那位埋河水神，便只得退回埋河上游，休養生息了數十年，在龍門境穩固后，便可以幻化出人形，它以壯漢形象上岸，攜帶重寶，親自去碧游府登門請罪，哪里知道那個腦子壞了的臭婆娘竟然二話不說，就開始手，它那次也是兇大發，雙方法寶盡出，比起初次河中遭遇戰，更為慘烈，碧游府都給淹沒大半，毀壞無數，水神廟的河神金都出現了裂，而它更沒討到好，一件本命法寶和一件鎮水重寶，一損一毀，慘敗而退，之后這兩百多年，它將那碧游府之戰，視為奇恥大辱，哪怕種種經營謀劃之后，道行暴漲，已經臨近金丹門檻，可是始終沒有幻化人，它發誓只有這個瘋婆娘金崩壞、祠廟廢棄之日，它才會大搖大擺上岸。

至于那一堆金碎片，自然就是它的盤中餐了，說不定不用去往那條海大江，就可以一舉躋金丹境！

只是正兒八經的水中廝殺，它還真不是這位埋河水神的對手，一次都沒有占到過便宜。

打了兩百多年的道，好像那婆姨鐵了心要將它攔阻在埋河上游，也因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蠢事，哪怕年復一年，著那麼多人間香火，金塑造得進展緩慢。

今夜它又毫無懸念地多吃了一場敗仗，迅猛往上游撤退。

矮小子見它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追殺不已，它就上岸禍害百姓，這才憤憤然收手。

那桿鐵槍早已在大戰中墜河底，收了刀劍鞘，找到那件最趁手的兵，罵罵咧咧，形一閃而逝，返回碧游府。

鐘魁這才和陳平安一起現。

兩人上岸去往山上水神廟。

來此等待開門燒香的百姓，竟然有將近千人之多，山腳停滿了馬車和驢騾，以至于廟外擺了許多夜宵攤子，加上方才上游河段的異象，人人興不已。

鐘魁陪著陳平安去看那些白玉碑文，一塊塊如雨后春筍。

多是大泉歷代皇帝和地方員的祈雨文，其中還有些類似罪己詔的容，以及祈雨功后的謝雨文，這些碑文陳平安看得快，一掃而過，鐘魁早早去了碑林最前邊，蹲在地上，看著一塊磨損嚴重的古老石碑，碑文只剩殘篇數十字，容斷斷續續，缺失許多文字。

陳平安來到鐘魁邊，發現是一首詩，并無署名落款，大概是歲月悠悠，風吹日曬雨淋，只留下了約莫半數文字。

天地聾，日月瞽……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訴苦。縛以鐵札送酆府，驅雷公，役雷電，須叟天地間，風云自吞吐……擅神武，一滴天上金瓶水，滿空飛線若機杼……掃卻天下暑。

鐘魁問道：“能看出點什麼嗎？”

陳平安搖頭道：“認得字而已。”

鐘魁慨道：“先生曾言，這塊石碑所載文字，其實是一篇失傳已久的道門修真口訣。”

陳平安問道：“那你看出門道了？”

鐘魁一本正經道：“認得字而已。”

陳平安笑呵呵。

兩人站起，祠廟大門那邊，人滿為患，鐘魁埋怨道：“為了你，我算是燒不頭香了？”

不過鐘魁很快無奈道：“后門那邊，肯定早有員或是權貴等著了，那扇小門會比大門這邊早開一兩刻鐘的，所以廟外邊這些普通百姓，任你等了幾天幾年，只要不去后邊，能夠讓廟祝親自開后門，這輩子都燒不頭香。”

陳平安猶豫道：“我家鄉那邊，有四字佛語，做莫向外求。”

鐘魁嗯了一聲，“此語極妙。佛家講究一個正信，就是要人篤信正法之心。關于頭香一事，其實是世上許多香客們誤解了，燒頭香，不是進廟燒香的香爐里那第一炷香，就像你所說的‘莫向外求’，頭香只是每個心誠之人自己的頭香，此生頭香，今年頭香，本月頭香，都是頭香。”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鐘魁笑道：“你以為為書院君子很容易嗎？學問需要很大才行。”

陳平安問道：“那你給我作一首詩？題目就是觀祈雨碑文有？我見文人筆札上經常有此舉，你試試看？”

鐘魁抬頭看了眼月，“今夜宜上山下水，宜登門訪府，宜近神祇，唯獨不宜詩。”

陳平安又呵呵一笑。

鐘魁惱怒，“陳平安，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啊。”

鐘魁嘿嘿一笑，問道：“想不想陪我一起去趟碧游府，那可是未來的水神宮，稀罕得很，在整個桐葉洲都屈指可數，運氣好的話，你還能見到那位埋河水神娘娘……”

陳平安說道：“方才不是見過了嗎？”

鐘魁一拍額頭，只是這一拍，使得他靈乍現，“機緣！你此次神夜游的機緣，說不定就在碧游府和上！”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我得趕回去。”

鐘魁一副見鬼表，世上還有人這麼不把機緣當回事？

山腳那邊鬧鬧哄哄，鐘魁一把扯住陳平安，“麻煩事來了，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