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錢想到今夜還有那些臟東西經過，就沒敢拒絕陳平安，猶猶豫豫回到帳篷，翻來覆去好半天，才淺淺睡去。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在帳篷外邊，悄悄張了一張靜心符。

約莫一個時辰后，以八抬大轎迎娶新娘的隊伍，熱熱鬧鬧原路返回，比起之前，聲勢更漲，后邊跟隨了許多假扮“娘家人”的山野怪，添個熱鬧而已，有些已經幻化人形，還有一些依然以真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頭通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盤，還有兩頭在林間疾走如飛的魁梧猿猴，一位滿臉污穿下葬時裳的鬼。

見到了在溪畔翻書看的陳平安，有許多蠢蠢。

只是隊伍中有不鬼差陣，打消了這些苗頭。

陳平安突然站起，遠一位手持燈籠的婢，穿石榴，腳不踩地，飄而來，見到了陳平安后，施了一個萬福，聲笑道：“這位貴人，我家府君今日大喜，方才嬤嬤讓奴婢來捎話給貴人，有無興致參加今夜喜宴？貴人且寬心，我家府君大人，素來以公正嚴明著稱于世，貴人赴宴，非但不會折損毫壽，還會有禮相贈。”

陳平安搖頭笑道：“委實是不敢叨擾府君大人，還姑娘代我謝過府上嬤嬤的盛邀請。”

婢并非生氣此人的不知好歹，婉約而笑，“那奴婢就祝愿公子一路順風，方圓八百里，有任何麻煩，公子都可以報上我家府君‘金璜’的名號，可保旅途順遂。”

陳平安笑著拱手相謝，“在這里恭賀府君大喜。”

婢嫣然而笑，姍姍離去，飄起一陣陣裊裊香風。

婢回去復命，老嫗聽聞陳平安不愿赴宴后，一笑置之，只是可惜這個年輕人錯過了一樁天大福緣。

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所有赴宴對象，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蘭花釀，帶走一小截千年參，別人是破腦袋也要來府上慶祝，這家伙倒好，還不知道稀罕，罷了，總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求著人家收下禮。

八抬大轎上，一條白如蓮藕的手臂，輕輕掀起刺繡的簾子，穿冠霞帔，頭戴紅蓋頭，不見容，過紅紗，向外邊的老嫗。

老嫗躬了躬，微笑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糯的嗓音過鮮紅頭巾，“還要多久才能停轎府？”

是一位出書香門第的尋常子，數年前與那“微服私訪”郡城的府君偶遇，一見鐘，只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正娶，世之，會有損的德和府君的功德，癡心于他，盡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幫助下，為家族鋪好一條青云路后，之后不惜割腕自盡，然后以嫁金璜府邸，可謂名正言順，不僭越合禮儀，所以此事被傳為談。

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麗府邸，燈火輝煌，一夜宴席，觥籌錯，通宵達旦。

娶妻之人，穿金長袍，氣勢威嚴，高坐主位，邊是新娶夫人，小鳥依人。

白骨劍客應該在這座山神府邸，地位極高，只可惜它不過是一架骷髏，自然飲不得酒，一直肅立于大殿一梁柱下，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際，抬頭瞥了眼殿外的天，對白骨劍客悄悄使了一個眼，后者會意點頭，離開大殿。

威嚴男子冷笑道：“諸位，喜酒已經喝過了，接下來就該到某些人喝罰酒了，本府好心款待朋友，但是你們當中不人，竟然膽敢勾結一個不流的祠水妖，試圖攻打我金璜府邸，真當我半點不知嗎？”

大門轟然關閉。

男人轉頭對自己夫人溫一笑，拍了拍的冰涼手背，“莫怕。”

他歉意一笑，慨道：“這次是我虧待你了，一場婚宴給辦了這般模樣，唉。”

子并不畏懼這位山神夫君，打趣道：“難不還要我再嫁你一次？以后百年千年，對我好一些便是了。”

男子爽朗大笑，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除了白骨骷髏領著蓄勢待發的一支府邸銳，還有在別休養生息的一伙人馬，竟是練氣士居多，兩軍匯合，離開這座前一刻還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去截殺那支試圖在拂曉時分奔襲府邸的兵馬，而大殿，許多看似醉爛泥的府邸輔、鬼差，立即坐直，從桌底下拿出兵，虎視眈眈。

北晉邊境線往北，不但山脈綿延，還有一座號稱八百里水面的巨湖，其中有座大島，樹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認可的祠，規模很大，香火鼎盛，一條湖中大妖自立為水神，北晉鄰國朝廷束手無策，只能聽之任之，兩百年來，那座水神府與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視，沖突不斷，只是誰都沒有實力離開自家地盤，絞殺對方。

這是一場名副其實水火不容的山水之爭。

勝者，必然打爛對方金，毀去神廟，斷絕香火。敗者，就此沉淪，只要金破碎銷毀，意味著連來世都奢。

兩場大戰，金璜府邸大殿的虛與委蛇，和山坳外的狹路相逢，幾乎同時揭開序幕。

大殿有金璜府君親自坐鎮，立即就有人見風使舵，磕頭求饒，廝殺得零零落落，局勢一邊倒。

山坳那邊，一位披掛金甲、穿墨綠長袍的男子，帶著麾下數百湖中怪，與山神府這方廝殺得驚天地。

那名懸佩銹劍的白骨骷髏，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死后魂魄凝聚不散，雖然不復巔峰戰力，可依舊殺氣騰騰，在水妖大軍之中，如無人之境。

水神站在一駕水中龍馬拖拽的大車之上，手持一桿鐵槍，篆文古樸，是一件留湖底的仙家法寶。

它數百年來橫行無忌，豪取強奪，所以雖然塑造金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更不被朝廷視為正統，但是境界修為猶勝府君，這次更是借著山神府君娶親之際，籠絡了一大批山野怪，重金賄賂，整實力已經穩穩過對方一頭，這才敢離開大湖，率軍上岸，勢必要將那座金璜府邸一網打盡。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爭，就看道行誰更高、謀劃誰更遠了。

陳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錢，兩人略吃過干糧，就開始趕路，有意繞開了金璜府邸的那個方向。

陳平安一個箭步，飛快掠上一棵大樹枝頭，登高遠，臉凝重。

一場山神娶親的盛宴，為何殺得如火如荼？

十數里外的一戰場，有金甲男子施展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條巨大的青魚背脊上，手持鐵槍。

白骨劍客已經失去一條胳膊，哪怕他竭力廝殺，還籠絡了一撥練氣士，可對上這頭能夠呼風喚雨的大水妖，它與眾多府君扈從，仍是落了下風，只不過金璜府邸占了地利，所以雙方皆是傷亡慘重。

一位金袍男子離開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門后，大步向前，形暴漲，兩丈，三丈，五丈，等到他來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縱而躍，一下子就過了廝殺慘烈的戰場，一拳砸在那頭青魚怪的頭顱之上。

陳平安不再繼續觀戰，飄落回地面，沉聲道：“走了。”

裴錢試探道：“我好像聽到了打雷聲呢，耳邊一直轟隆隆的。”

陳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張早就畫符功的寶塔鎮妖符，雙指捻住，輕輕往裴錢腦袋上一拍，稍稍靠右邊，不會遮住的視線，提醒道：“只管趕路，它不會掉下來的，但是也別去撕它。有了它在，尋常妖魅鬼怪，見到你也會自行退避。”

只是在此時，戰場那邊傳來雷聲崩裂的巨大嘶吼聲。

嚇得打了個激靈，哭喪著臉，有些走不路，聲道：“我怕，腳不聽話了，走不了。”

對于那些總覺得會吃人的山野鬼怪，是真怕，當下不是做樣子給陳平安看。

陳平安有些無奈，又拿出一張氣挑燈符，讓裴錢拿在手里，“這兩張符箓，都是神仙之，肯定能夠庇護你。”

裴錢瞥了眼在眼前晃的寶塔鎮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張氣挑燈符，泣道：“不然再給我一張吧，我兩只手都可以拿著的。”

陳平安只得再給一張挑燈符，裴錢一手一張，走了兩步，晃晃，還是沒啥力氣，嚇得不輕。

陳平安說道：“手上兩張符箓，值好多銀子，拿好了，額頭上那張更珍貴，隨隨便便就能在南苑國京城買棟大宅子，你要是能夠自己走路，穩穩當當跟著我趕路，我可以考慮送給你一張。”

枯瘦小孩泫然泣，皺著黝黑臉龐，滿臉委屈道：“不騙人？”

陳平安點點頭。

深呼吸一口氣，嗖一下就跑了出去，雙臂攤開，跟挑水似的，死死攥兩張氣挑燈符，額頭上還著一張鎮妖符，很是稽。

跑出去一段路程后，沒見著陳平安，立即轉頭哭腔道：“你倒是快一點跑路啊！要是咱們給逮著了，你塊頭大，肯定先吃你的……”

陳平安抹了把臉，默默跟上。

好嘛，裴錢這個名字沒白取。

這次枯瘦小孩沒敢懶，跑得飛快，也沒喊累。

陳平安拿出一把癡心掛在腰間，與養劍葫一左一右相呼應。

斜挎包裹，手里還拿著魚竿，配合著裴錢的奔跑腳步，始終與并肩而行。

陳平安其實不擔心安危，只要不戰場中央，就不會有什麼風險。

裴錢步伐促，奔跑速度時快時慢，但是為了逃命，所有機靈勁兒應該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氣跑出去了兩三里山路，需知山路難行，遠勝市井坊間，之后沒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陳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態前行，等到緩過來后，再開始撒奔跑，以此反復。

這讓暗中觀察小孩的陳平安愣了很久。

不得不承認，的習武天賦很好。

這可不是驪珠天那個陳平安的眼。

而是打殺了丁嬰之后的五境武夫陳平安。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當初阮邛對待陳平安的態度那樣，只要不視為同道中人，法不輕傳一字一句，做不得師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狀元巷旁邊的那座武館，教拳老師傅并非什麼高人，都會堅持門弟子若無武德，絕不可傳授高深拳法，讓弟子能夠養家糊口即可。

陳平安更是沒有半點傳授裴錢拳法的念頭。

心遠遠跟不上修為，練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為非作歹，憑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還能做什麼？俞真意被說一句矮冬瓜，就要殺人，高人居高位，彈指揮袖，對于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終究有窮盡，不論裴錢天賦有多好，到底還是個九歲大的孩子，還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后，已經筋疲力盡，一步都挪不了，站在原地，開始傷心干嚎，淚眼朦朧著陳平安那一襲白袍，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個家伙肯定要拋下不管了。

以己度人。

裴錢已經說不出話來。

但是很怕這個人一走了之。

陳平安蹲在邊，裴錢立即趴在他背上，陳平安站起后，抱著他的脖子，滿臉淚花兒。

陳平安緩緩行走在林間小路上，輕聲道：“只要你不做壞事，我就不會不管你。”

小孩使勁點頭，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膽氣，裴錢神氣就好了幾分，泣道：“好嘞，我今兒起就要當大好人。”

說完之后，就把整個小臉蛋往陳平安肩頭狠狠一抹，來來回回兩遍，總算干凈了鼻涕眼淚。

陳平安呲牙咧。

趁著小孩暫時卸下心房，陳平安笑問道：“你總覺得我有錢，就要給你銀子，這是為什麼？我有沒有錢，跟你有什麼關系？我有一座金山銀山，就一定要給你一顆銅錢？”

小孩直截了當道：“對啊！干嘛不給我，你不是好人嗎？你給我幾十兩銀子，不就是頭上拔頭發嗎？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該做好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