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陳平安有此詢問,當然不是跟陸臺問道,陳平安沒想那麼多。
陳平安自練拳以來,在讀書之后。
難道真的沒有想過自己的將來?
當然不可能,與劍靈神仙姐姐有過六十年之約,如今跟寧姚又有十年之約。
陳平安這兩次“游山玩水”,甚至已經從最初的“我這一拳要最快”,變了“這一拳可以更快,但是必須最有道理”。
陳平安最有分量的一句話之一,可能當時聽說這句話的人都沒有在意,當時是在返鄉的一座客棧,他對和青小所說,“如果我哪里做的錯了,你一定要跟我說”。
陳平安的心路,無論之后在落魄山竹樓老人,在他上和神魂打下多拳,無形之中,陳平安始終在懷疑自己。
但這是必須要走出去的一步。
而之前的心境,或者說虛無縹緲的本心,陳平安同樣一句無心之言,已經道破天機,是在倒懸山上,對寧姚爹娘說的那句。
那意味著陳平安一直在否定自己。
“是我做的不夠好。”
做得不夠好,就是錯。
世間有幾人,會如此苛刻自己?
但是這種心態又不是無緣無故形的,而是本命瓷一碎,以及之后困苦艱辛,種種機緣巧合,迫陳平安不得不去拼湊出完整心境的一種無心以及必然之舉。
了,匯聚日月在天的奇觀,群星黯然。
不,大概便是種種失約,種種失。
一個人沒東西吃,就會死,可若是心田干涸,一樣會求死,只是渾然不自覺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拼命求生,逆境絕境,憤然而起,發向上。
可又悄然求死,暴飲暴食,不知節制,七六,心猿意馬,種種弊端,即是人心古怪。
人心之復雜,便是圣人仙人都不敢自認看。
崔瀺在小鎮為何會輸,便是例子。
循著這條心路,陳平安的心境便很明了,差點害死了劉羨,是我陳平安的錯,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講完自己那點對方都不愿意聽的道理,一了百了。
哪怕是龍窯娘娘腔男子的死,陳平安只是因為沒有答應那個男人收下胭脂盒。
陳平安還是覺得自己在“錯”。
而那些連娘娘腔男子臨死之前,都要說陳平安你是一個好人的蓋棺定論,陳平安會不知不覺忽略掉。
齊靜春愿意在小巷與他對揖,但是陳平安還是只記住了劍靈所謂的“齊先生在賭,賭那萬分之一”,至于為何齊先生為何愿意相信他,不是對這個世界失到底,陳平安反而從未想過。
當一個人真正開始認識這個世界,看過高聳云的大山,蜿蜒無盡頭的江河,看過了那些無比高遠的壯闊景象,甚至可能是看過那些讀書人的風流,看那些象征著一國威嚴的衙門、服,看過了人生無常的生老病死,看過了看似壯烈實則冷的鐵騎陣陣,看過了昔日的朋友變得陌生,愈行愈遠而無可奈何,看過了父母逐漸老去、你卻始終無法挽留……
于是一個人在某一刻,往往就會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這種覺,大概就是孤單。
悲傷很難同,快樂的分總是一閃而逝,人生只是一場場告別……
陳平安對這個世界,其實充滿了畏懼。
劉羨,李寶瓶,顧璨都不會像陳平安這樣。
顧璨會一門心思想著報仇。
李寶瓶會覺得天地間總有這樣那樣的有趣事,沉浸在自己富多彩的心世界,幾乎從不質疑自己,更不會輕易否定自己。
所以才能夠說出一句“怎麼會有不喜歡李寶瓶的小師叔?”
劉羨則會發自肺腑地說,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這個小地方!
但是陳平安不會,他可能會去做很多事,比如帶著李寶瓶他們去大隋,但是陳平安的心境意象,會躲起來。
陳平安的心思和念頭,大上都是“不”的。
龍窯燒瓷多年,年一直在求手穩,其實就是在執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會記恨宋集薪的有錢,嫉妒他有人相依為命,會讀書。
會嫉妒劉羨學什麼都快,任何事都像是一上手就會,還會厭惡和看不起那個娘娘腔男子,會在大山之中第一個找到他,不是給娘娘腔指出一條蔽山路,而是直接向姚老頭揭告發。
但是事有利有弊,心定了,走了極端,就像陸臺所說的,容易“死”,這其實是道家所謂的“假死”。
這就是阮邛哪怕對陳平安沒有見,卻從來不把陳平安當作同道中人、不愿收他為弟子的源所在。
這也是為何陸臺會覺得陳平安不夠靈氣的原因。
所以劍靈當初看到的年心境,是一個年孩子守著墳頭和山頭,是草鞋,
唯一的“”,是向南方追逐著某個人的影。
那個影,其實正是劍離去的寧姚。
所以之后陳平安選擇送劍給心的姑娘,比起去往大隋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終于多了一份自主意愿。
“是我想走這趟江湖”。
我陳平安要為自己做點什麼。
所以哪怕羨慕老龍城的范二,哪怕到了劍氣長城后,陳平安肩頭又多了一副擔子,陳平安反而在心境上,比以前更加輕松。
所以陳平安換下了草鞋,穿上了一襲長袍,想要為劍仙,而且是能夠在劍氣長城上刻字的大劍仙。
從只敢買下五座山頭就趕租借出去三座,想著要把所有家當一口氣送給背井離鄉的劉羨,新春前后,一口氣送給和青小,將近半數的上品蛇膽石……從一個“既然我留不住,那就趕送給在乎的人”,第一次去往大隋之前,就會直截了當跟阮邛安排后事,希自己死后將那些山頭贈送給誰誰誰,這在生卻思死,悲觀至極,再到如今的陳平安,已是翻天覆地。
這一切,來之不易。
之前文圣老秀才為何當初會醉酒之后,拍著陳平安的腦袋說年郎要喝酒,不要想太多太過沉重的事。
就在于老人一眼看穿了年的心境問題。
年不該如此,當靜極思,應該卸下擔子,輕松做年郎該做的好事。
只是世間道理,聽沒聽說,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書上書外的道理,如何落在實,難上加難。
陳平安一口一口喝著茶水,在陸臺即將說出他的答案之前,陳平安突然已經開口,說道:“我哪怕跟你不,哪怕要一次次借給你錢,也不愿意跟你接,更不愿意去登真仙境,其實很簡單,因為我怕死。”
在家鄉小鎮,接連面對蔡金簡、苻南華和搬山猿,陳平安認為自己差不多等于死了一次。
在蛟龍,是第二次。
事不過三。
陳平安緩緩放下已經喝完的茶碗,笑道:“不管你信不信,靠運氣的好東西,我從來拿不住。”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方才想了想,覺得我可能以前是對的,但是現在還是這樣的話,就是錯的。想要以后的修行走得更遠,得慢慢改正了。”
陸臺神古怪,還有些凝重。
他方才其實在以陸氏不傳之的觀心神通,在窺陳平安的心境。
陳平安端起茶碗,“能不能再來一碗?”
陸臺沒好氣道:“你當是喝酒啊?”
可仍是給陳平安添了一碗茶水。
陳平安繼續說道:“但是不跟著你去登真仙境,我覺得沒錯,說不定我跟你一起進登真仙境,會害得你都掙不到錢。現在,你掙了大錢,我掙了三顆谷雨錢,好了。”
陸臺自己早已不再飲茶,雙手放在膝蓋上,笑道:“兩顆是你借我的,你其實只掙了一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相見,“我覺得是三顆。”
陸臺哭笑不得。
敢這家伙本就沒想過自己會還錢?
陳平安喝著他肯定喝不出名堂的茶水,輕聲道:“要余一點,錯過了就錯過了,不能事事都求全占盡。陸臺,你覺得呢?”
陸臺愕然,隨即大笑道:“陳平安,你竟然在躲那個一!”
陳平安喝著一碗茶水,同時一頭霧水。
陸臺隨即滿臉憤懣,前傾,一把從陳平安手中搶過茶碗,隨手揮袖,收起所有茶,氣呼呼站起,狠狠瞪著陳平安,“上臺觀道,到底是誰觀道,是誰桐葉封侯,你都知道了,我一個小小的桐葉封侯算個屁!虧死我了!”
陸臺咋咋呼呼登樓離去,踩得樓梯蹬蹬作響。
陳平安茫然撓頭,只覺得丈二和尚不著頭腦。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陳平安有點慘,陸臺又換回了子裝束,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說,還搔首弄姿,每天來一樓這邊故意惡心陳平安。
陳平安脾氣再好,也不了那層出不窮的脂味和蘭花指,以及讓人極其膩歪的眉弄眼和聲氣,于是在某天早上陸臺坐欄桿哼小曲的時候,一拳打得陸臺摔碧水湖。
怒氣沖沖從水里掠出的陸臺,落湯一般的他,強忍住拿針尖、麥芒兩把本命飛劍死陳平安,最終還是沒有出手,只是對著陳平安破口大罵,你就是這麼對待自己的半個傳道人?!你陳平安還有沒有半點良心?
不過提到傳道人的時候,陸臺明顯有些底氣不足,但是罵陳平安沒良心的時候,倒是理直氣壯。
在那之后,陸臺不再理睬陳平安。
悠悠流轉,在這艘吞寶鯨到達桐葉洲扶乩宗渡口之時,是拂曉時分,陳平安去三樓提醒陸臺可以下船了。
但是早已人去樓空。
陳平安沒有多想,真是個怪人。
他便獨自一人,由海底的吞寶鯨登上桐葉洲的陸地。
陳平安走上渡口,跺了跺腳。
就像當年第一次由泥瓶巷走福祿街,從黃泥爛路走上青石板路,充滿了新鮮。
沒有了陸臺在邊,陳平安覺得好,雖然這麼想,有點對不住那家伙。
就在陳平安腳步很是輕松輕快的時候,在渡口繁華的店鋪旁邊,見到了一個悉的影,陳平安頓時齜牙咧。
換上了青衫長袍、玉帶簪子的陸臺,正蹲在街邊,啃著一個包子,見到了陳平安后,然后轉頭看了眼蹲在他邊的一條土狗,正眼著陸臺。
陸臺便把手中的一只包子丟給了路邊的狗。
陸臺還對陳平安挑了挑眉頭。
陳平安走過去后,陸臺還在那啃著皮薄餡的包,搖頭晃腦,很欠揍。
陳平安先彎腰了那條狗的腦袋,然后直接就給了陸臺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