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子神黯然。
婦人著金粟的順青,“大道風無限好,可是行走不易,一切取舍,皆是修行,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場苦修。”
婦人突然笑道:“師父就不明白了,你為何偏偏看不上范小子?多好一孩子,你要是能夠真心喜歡他,師父哪怕拼了臉面不要,耗費掉與范家的千年香火,也要促你們兩個的一段姻緣。”
金粟哎呦一聲,連忙坐直,“師父,千萬別點鴛鴦譜,那范小子傻乎乎的,沒有半點豪杰氣魄或是梟雄之姿,整天瞎胡鬧,我要是看上他這麼個小屁孩,那才是真鬼迷心竅。”
婦人笑著搖頭。
金粟輕聲道:“師父你瞧瞧,范二結識的這個朋友,多無趣,榆木疙瘩似的,做什麼說什麼都一板一眼,這種人,哪怕家世再好,再讓范家隆重對待,以后的就也一定高不到哪里去。”
婦人略作思索,關于此事,既不認可,也不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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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回到院子后,暫時便再無閑事掛心頭,就開始在院子里練習六步走樁。
金丹老劍修其實不用離開屋子,就可以觀察年的練拳,但是老人仍然推門走出,明正大地觀看拳樁。
陳平安對此不以為意,只是默默練拳。
在乘坐梳水國渡船之前,陳平安走樁練拳相對很慢,那條二十萬里路的走龍道,以及之后的羊脂堂渡船上,陳平安當時已經于一腳四境門檻的狀態,所以出拳極快,總計三十萬拳,好像一個眨眼功夫就完了。
如今徹底打破三境瓶頸,躋第四境,陳平安再次放慢了出拳速度。
純粹武夫的練氣三境,是練氣,而非修士的練氣,是要在魂、魄、膽三件事上下死功夫。
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曾經說過陳平安這個最強三境,只要功破境,之后練氣三境就會走得一馬平川,暢通無阻。
關于如今第四境的打熬,陳平安總覺得有點飄忽空,不像前三境,步步都落在結實地面上,
所以陳平安暫時還不深,不知道自己的第四境算不算足夠扎實。
老人有過建議,四五六的武夫三層境界,最好是在古戰場址上尋覓機緣,諸多風煞氣,至至剛的罡風,各種來歷駁雜的絮氣機,全部都是武夫用來淬煉魂魄膽的好東西,歸結底,還是吃苦二字。
這是與天地斗。
退而求其次,是戰場殺伐,置其中,越是戰死戰,越能夠悟“舉世皆敵”。
再其次,才是江湖上的捉對廝殺,將江湖宗師或是中五境練氣士作為磨刀石,砥礪武道修為。
而那座劍氣長城,劍氣肆意縱橫于天地間,先天排斥劍修之外的所有練氣士,更別提純粹武夫,不知有多武夫拿不好分寸,或是護道人的本事不夠大,貪圖境界攀升,暴斃于劍氣長城,所以老人才會要求陳平安必須躋第四境,才出發去往倒懸山,登上那座城頭,然后再活著走下劍氣長城的城頭。
至于陳平安需要在城頭熬多久,至于如何拿分寸,盡量多爬幾趟城頭,老人沒有多說一個字,應該是覺得這些純屬廢話。
腳老人的眼太高,在百年之前就已經躋十境巔峰,所以他的眼,一直向了浩然天下最高。
故而許多武道“明師”都要重復多次的言語,老人竟是一句也沒有跟陳平安說。
比如三四、六七之間的破境機緣,只字不提。
以及武道每一境最強之人的玄機,也不去說。
老人說得越,其實是期越高。
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弟子,九境算什麼?十境都不夠看!
你陳平安就該直奔那傳說中的武神境!
要我這個心比天高的崔老兒,也要覺得你陳平安是蒼天在上!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崔老頭說得很,陳平安反而領會更多。
孫氏祖宅的接連兩次天大機緣,陳平安第一次是懵懵懂懂,只覺得那一拳不出不痛快,之后知道了真相,哪怕一次次守夜,好不容易等到了機緣降臨,真到了那一刻,陳平安驀然發現,只覺得自己這一拳還得再出!
然后毫不猶豫就將那些金氣流化的云海蛟龍,再次給打回天上。
一老一小,都不講理。
金丹境劍修馬致,起先并未如何驚奇,但是長久觀看年打拳之后,終于看出了端倪。
老人搖頭苦笑,只覺得見鬼了。
一位純粹武夫的魂魄膽,都已有雛形,只待打熬而已。這意味著從第四境到躋第六境,會很快,堪稱暢通無阻,如果一味追求武道攀登的速度,完全可以嚇破旁人膽。
若非事先得知年只是剛剛躋第四境,老人其實不會如此震驚,可明明鄭先生言之鑿鑿,年就只是四境而已。
天底下哪有如此蠻橫霸道的第四境?
這位范家清客發現自己氣府之中的本命飛劍,蠢蠢。
老人竟有了一向年出劍切磋的念頭。
練氣士第九境的金丹劍修,對一位第四境的純粹武夫認真出劍?
老人滿心悵然,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不過老劍修很快就釋然,天大地大,自己這只躲在老龍城的井底之蛙,又看得到九洲多天才?
眼前背劍練拳的年,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老人突發奇想,笑問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想為天底下最強的四境武夫吧?”
陳平安剛好一次六步走樁走完,返出拳不停,開口答道:“必須是。”
老人只當這位能夠用關系、勞駕自己試劍的年郎,出寶瓶洲最頂尖的豪閥仙門,心高氣遠,又是年心,故而并不覺得太過突兀,這種朝氣的年輕狂,不討厭。
老人并不知道。
眼前年所練之拳,就這麼一個淺的拳樁,已經打了數十萬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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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中,先前被巨大島嶼遮掩的桂花島渡船,緩緩起航,若是有人在老龍城城頭,登高遠,就能夠看到這艘渡船的龐大影。
當然,如果就在孤懸海外的這座島嶼上,會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孫氏家主孫嘉樹。
這次離開老龍城,孫嘉樹沒有讓家族供奉跟隨,因為他邊多了一位風雷園年輕劍修,劉灞橋。
風塵仆仆趕來老龍城的劉灞橋,此時蹲在島嶼觀景亭的欄桿上,遠桂花島,略顯疲憊蕭索,疲憊是因為一路劍南下,難免心神瘁,臉上的落寞,則是百集,好似一郁氣從肚子里爬到了嗓子眼,想要一口吐出,卻又怕傷到了朋友。
孫嘉樹輕聲道:“為何不去桂花島解釋一下?”
劉灞橋哪怕是天資卓絕的劍修,這一路火急火燎地離開風雷園,劍如此之遠,仍是干裂,手抹了抹,搖頭道:“我哪有那臉皮去見陳平安。”
孫嘉樹斜靠著亭柱,坐在劉灞橋旁邊,苦笑道:“這次是我對不住你。”
劉灞橋擺擺手,“氣歸氣,道理還是道理,陳平安只是我劉灞橋的朋友,不等于就是你孫嘉樹的朋友,我也沒有想到陳平安藏著那麼多,連你孫嘉樹都免不了財帛人心,其實歸結底,是我的錯,還是低估了我這位朋友的本事,孫嘉樹,你也別因為我這麼說,就愈發愧疚難當,不需要,也不該如此。”
孫嘉樹手臂擱在欄桿上,側去,清風拂面,本就英俊的男子愈發飄逸出塵,輕聲道:“理是這個理,可是事本不該變得這麼糟糕的,你既不罵我也不揍我,這會兒還跟我講道理,你劉灞橋是一個多麼不喜歡上講道理的人,我孫嘉樹比誰都清楚。所以怎麼覺得你這是要跟我絕的意思?”
劉灞橋搖頭道:“不會。你想多了。”
劉灞橋轉頭扯了扯角,笑道:“真的。”
孫嘉樹笑道:“你這次給我坑得這麼慘,算不算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
劉灞橋已經繼續向遠方,咧咧,“酸,比陳平安的腌菜還酸。”
孫嘉樹笑了起來,只是在心中嘆息一聲。
兩人起返回老龍城,孫嘉樹帶著劉灞橋去了孫氏祖宅。
那位定海神針一般的元嬰境孫氏老祖,對劉灞橋這個風雷園后起之秀,第一次見面,就極其喜歡。
作為地仙,老人如今已經難得筷子,今天仍是跟兩個年輕人坐在一桌,吃了頓宵夜,全是劉灞橋吃的飯菜。
劉灞橋跟孫氏老祖科打諢,跟早年一個德,吹噓吹捧從來不知麻是什麼,揭短也毫不含糊,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劉灞橋還要趕回風雷園,吃過飯就直接掛上那枚老龍翻云佩,劍離去。
孫嘉樹在夜幕中,獨自手持魚竿,在岸邊默默垂釣。
深夜時分,孫嘉樹突然抬起頭。
劉灞橋劍折返回到這里,落在孫嘉樹后,一腳將這位孫氏家主踹到河里去。
之后風雷園劍修一言不發,繼續劍北去。
孫嘉樹落湯似的走上岸,反而開心笑了。
孫氏老祖憑空出現在孫嘉樹旁,語重心長道:“劉灞橋這種朋友,人這輩子,不管是甲子歲月還是百年千年,能有一個都是福氣,一定要好好珍惜。”
孫嘉樹抹了把臉,笑道:“今天才真正曉得了。老祖宗,以后能不能由著我任一次,做一點孫嘉樹想做的事,但是以孫氏家主的份?”
老人毫不猶豫,“孫氏列祖列宗,樂見其。”
孫嘉樹猛然間向老人一揖到底,“謝老祖宗開恩!”
老人爽朗笑道:“起來!不像話!臭小子,你如今才是一家之主。”
孫嘉樹提著魚竿魚簍,快步走回孫氏祖宅,當晚就離開,去往城孫府理事務。
孫氏祖宅的一位金丹境供奉,在孫嘉樹離開后沒多久,就找到孫氏老祖,開門見山地笑言道:“孫氏有此家主,我愿與孫氏再續百年之約。”
老人大笑著答應下來。
最后老人獨自來到祠堂,默默點燃三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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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塵藥鋪。
范二既然不用去家族祠堂罰,年就大大方方來找鄭先生閑聊。
年登門的時候,漢子正趴在柜臺上,調戲一位態的鋪子婦人,問家那個當車夫的男人,一天勞碌,晚上回家的時候還有沒有力氣了。婦人在灰塵藥鋪早就習慣了掌柜漢子的這點伎倆,滿臉笑地回了一句,我家床鋪都找木匠修了好幾回。
范二剛好聽到這句話,假裝什麼都沒聽懂,婦人有些,畢竟跟掌柜的胡說話,針鋒相對,屬于解悶好玩,在一般外人面前,還真不敢如此豪放。鄭大風不愿放過婦人,對范二笑著說道:“以后你家要是也需要找木匠修床,可以找這位姐姐幫你介紹人。”
范二哦了一聲。
店鋪里頓時響起鋪天蓋地的討伐聲,有揚言要將掌柜用針線起來的,有威脅給錢也不再做飯的。鄭大風只當是撓,笑嘻嘻帶著年去往后院,兩人落座前,范二已經主幫鄭大風搗鼓好老煙桿,后者吐出一口煙圈,一想到那小子總算滾出了老龍城,真是神清氣爽。
范二坐在小板凳上,問道:“鄭先生,苻家親,你去不去?”
鄭大風沒好氣道:“如果房花燭夜的新郎是我,就去。”
范二小聲道:“聽說苻南華尚未過門的媳婦,長得……不是特別好看。”
鄭大風嗤笑道:“云林姜氏的嫡,不好看?要是給我當媳婦,老子能每天不下床!”
范二無言以對。
鄭大先生什麼都好,就是這說話直來直往的,讓他有點吃不消。
只說跟人聊天一事,還是跟陳平安在一起更有意思。
鄭大風突然問道:“陳平安把你當了朋友?”
范二使勁點頭道:“對啊,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鄭大風仰起頭吞云吐霧,玩味道:“傻人有傻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