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聲埋怨道:“我家老爺的拳,一半算是崔爺爺你教的,老爺不破境,你怎麼能著樂呢?”
老人哈哈笑道:“你啊,不是我們武道中人,不知道‘世間最強三境’這個說法的分量,老夫當時一拳打殺了六境巔峰的崔氏供奉孫叔堅,只用上了五境的能耐,為何?就因為武夫的底子有厚薄,底子打得差了,如高樓風吹即晃,底子打得好,那就是一座名山大岳,屹立于大地之上,一點風吹雨打算不得什麼,撓罷了。”
憂愁道:“我家老爺邊沒有人照顧,出門在外,什麼事都要自己做,會不會耽誤他練拳啊?”
老人瞥了眼青小的背影,再收回視線,看著滿臉憂慮的小,慨道:“能讓你們兩個湊在一起沒打架,也算陳平安調教有方。不知道以后家大業大了,陳平安是不是還能如此,待人接,中正持平。小門小戶的規矩好不好,和豪閥世族的家風正不正,理起來,是兩回事。”
仰起頭,天真可道:“真有那麼一天的話,崔爺爺你幫著我家老爺一些?”
老人了小火蟒的腦袋,“有些家務事,外人幫不了的。”
老人緩緩站起,手指向遠,“試想一下,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陳平安開宗立派,有你和小水蛇,有腹下生出金線、長出四足蛟爪的棋墩山黑蛇,有這麼多座山頭,一旦以后每座山頭都有高人坐鎮其中,例如那個認了陳平安當先生的……還有那些喊陳平安作小師叔的孩子們,然后你們也了世人眼中的仙家府邸,有了宗門長老,要收取弟子門生,陳平安手底下匯聚了十人、百人甚至千人萬人,一旦自家人有了紛爭矛盾,他陳平安手心手背都是,就不是一拳一劍能夠解決的事了,該如何置?”
在芝蘭樓看遍了各國史書,曉得這個問題的棘手,便連嗑瓜子的心都沒了。
崔姓老人笑道:“其實也不用太過憂心,陳平安有一點好,可能沒幾個人發現……”
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老人的下文,忍不住問道:“崔爺爺,我家老爺上都有那麼多優點了,還有我不知道的好啊?”
老人開懷大笑道:“你這小閨有一點是真好,拍人馬屁,尤其是對你家老爺,能夠春風化雨潤細無聲!”
有些赧,心想自己可沒有溜須拍馬,老爺就是有這麼好呀。
老人坐回竹椅,不再賣關子,笑著說道:“陳平安很好說話,所有人跟他親近的人,都會把這一點當做天經地義的事,可總有一天,陳平安會在某件事上,變得很不好說話,甚至是最不好說話,到了那個時候,奇怪的事就會發生了,所有人都會到……心虛和害怕,絕不是第一時間去反駁什麼。”
趕雙手合十,喃喃道:“我可不希老爺生氣。”
老人嘆了口氣。
他曾經在竹樓外殺人之后,氣勢洶洶地對陳平安問了一句,“你是隨我練拳,還是跟我學做人”。
這既是老人的肺腑之言,其實又何嘗不是眼高于頂的老人,自認在“做人”這一點上,無法坦然說服陳平安?
可若非如此,老人又為何愿意將陳平安作為一拳法的缽傳人。
收取弟子,就要收一個將來有超越自己的家伙,一個足矣!否則哪怕收了一群九境、十境的弟子又如何?還不是大勢之下的幾只螻蟻?!
突然怯生生問道:“如果有一天,崔爺爺你做了錯事,然后我家老爺發火了,你會不會害怕啊?”
老人在小家伙腦袋敲了個板栗下去,然后起離去,氣呼呼道:“小丫頭真不會聊天!”
崖畔那邊其實一直豎起耳朵聽的青小,壞笑著轉過頭,朝豎起大拇指。
開開心心嗑起了瓜子,心想這可不是我厲害,是我家老爺厲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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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鋪子的楊老頭,年復一年守著那座小小的后院,無數年來,一代又一代的楊氏子弟,除了接管楊家的家主,以及家族某些僥幸為練氣士的蔽人,得以知道那個驚世駭俗的,以及小心翼翼幫著老人守護著那個,其余無論是生老病死的楊家子弟,還是進進出出的藥鋪伙計,一代代人,都只會知道楊家鋪子有這麼一個跟“自家長輩同齡”的老前輩,僅此而已,只知道老人常年足不出戶,古怪,不好打道,但是治病救人,很有一手,當然要價不菲,否則任你是誰,只要出不起錢,那就準備棺材吧,反正棺材鋪子就在一條街上。
楊老頭今天依然在后院著旱煙,只不過手里多了一本大驪書肆新刊印的小說,此小說出自小說家,曾是浩然天下的九流十家之一,只是隨著流逝,就像四大顯學之一的墨家,都不再是顯學,小說家也淪為最平常的諸子百家之一,多是書寫一些不流的稗野史,以及世俗百姓鐘的脂艷文,博取噱頭,當然針砭時事亦有,歷史上許多帝王將相的名聲口碑,其實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小說家之言,給坑害得不堪目,比如某些終其一生立志于朝政改革的治國能臣,到最后,最為后世知的事,竟然不是那些治國良方,而是什麼一夜十,無不歡。又比如某些幾乎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儒家大君子賢人,竟然會夜宿尼姑庵,最后只了一個老不的灰老漢,而此人道德文章蘊含的大禮至理,皆空談和笑談。
所以曾有儒教學宮圣人,不得不憤懣出聲:“末流小說家,誤國誤民第一!”
只是制定且掌管天下規矩的那位禮圣,對此仍是像對待妖族態度一樣,給予了最大的寬容忍讓。
所以此時此刻翻閱那本小說的楊老頭,對那場中土神洲的三四之爭,雙方誰都看不慣,最多就是對那個“四”的學問宗旨,對那個四字,楊老頭愿意出大拇指,說一個好字。而那個“三”,明明被封為亞圣卻其實只在文廟排第三高位的儒家圣人,楊老頭很看不慣,認為由褒義淪為貶義的“道貌岸然”,形容此人最是恰當。
楊老頭手上這本泛著淡淡墨香的小說,是店伙計從龍泉郡城那邊的書肆大街購買而來,上邊寫了許多江湖豪俠的名經歷,在他們逆境絕境之時,總不了幾句氣回腸的豪言壯語,無非是怨恨老天爺不開眼的那些,楊老頭每次看到這些,似乎還開心,只是最后合上書籍,樂呵呵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放過老天爺吧。”
笑過之后,老人收起書籍,大口吞云吐霧,然后從袖中抖落出一座貌似小廟的小件,摔在地上,想了想,用竹煙桿敲了敲腳邊地面,輕聲道:“宋慶,你出來。”
地面上那座小廟門口邊,有青煙滾滾而出,很快凝聚為一位面容滄桑的老者模樣,看到楊老頭后,作揖到底,沉聲道:“拜過神君。”
楊老頭置若罔聞,只是吩咐道:“準許你離開此地轄境,寶瓶洲一洲之,你當年境界依舊,你此行是為泥瓶巷曹氏子弟曹峻擔任護道人,只要曹峻修補齊全了那座心湖劍池,你這一脈的宋氏子弟,必然在這場大勢中崛起,人間榮華最百年,此后你家子孫的境遇,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那位老者只是魂形狀,卻仍有青煙凝為長劍懸掛腰間,劍氣已無,但是劍意盎然,顯而易見老者生前必然是一位劍士,聽到楊老頭的承諾后,老者面喜,再次作揖道:“謝神君恩典!”
楊老頭隨后一揮袖,頓時有一張張金符箓遍布青煙老人全,是保證老者行走天地間的護符,后者神魂大定,氣勢暴漲,劍意之盛,若非楊老頭吐出的那一大口煙霧遮蔽,恐怕就要氣沖斗牛,驚龍泉郡所有練氣士。
楊老頭說道:“去吧,曹峻如今已經去往大驪京城,你可以直截了當跟他道明此事。宋慶,你若是膽敢壞了規矩,莫說是你宋慶當場魂飛魄散,我保證將你這一脈宋氏斬草除,要你香火斷絕,以后千年萬年再無你宋氏這一脈的半點痕跡。”
老者抱拳肅穆道:“絕不敢冒犯神君!”
楊老頭冷笑道:“多說無益,我自會看著你的行事。”
老者領命一閃而逝。
楊老頭在那位小廟消失后,抬起頭,向浩然天下的厚重天幕,久久無言,最后無奈道:“頭頂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若真是如此,又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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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水山莊外的小鎮一座酒樓二樓,在靠窗位置,一老一相對而坐,吃著火鍋,桌上擺滿了菜碟,春筍,黃,羊羔,鵝腸,鴨……
當然還有兩壺好酒,以及一碟自己配置的鮮辣醬料,紅燦燦的,能讓不吃辣的人頭皮發麻。陳平安其實原本沒這麼吃辣,但是熬不住宋老前輩在旁勸說,說酒樓不下七八種的各自制辣醬,了一種都是憾事,陳平安這才著頭皮全往碟子里加了一勺子。
由于宋雨燒從不在山莊和小鎮以真實份面,所以那位胖嘟嘟的酒樓掌柜的,不知道什麼梳水國劍圣,甚至不知道劍水山莊的老莊主,只知道姓宋的老哥,是個懂行會吃的行家,不會辜負他的火鍋和好酒,所以一見到老人帶著朋友登門,就很開心,親自帶他們上了二樓,挑了個這麼個好座位,從頭到尾上菜端酒都不用店里伙計,全部是掌柜自己親自手。
陳平安吃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可是敵不過食當前啊,再說了,這次是自己結賬,不盡量多吃一點,陳平安心里不得勁兒。
宋雨燒看著放開肚子吃的年,吃到扛不住辣的時候,還會傻乎乎去喝一口酒,辣上加辣,真是仙死,可筷子就是不愿放下,死死盯著火鍋里馬上可以下筷的食,宋雨燒跟著心大好,比起以往來此獨坐獨飲,老人下筷子其實要快了很多。
宋雨燒提起一杯酒,不再以“老夫”自稱,突然說道:“陳平安,其實按照老規矩,我不該出現在水榭里的。武夫破境,就跟山上練氣士閉關一樣,最忌諱痛恨外人旁觀。所以我自罰一杯。”
老人一飲而盡杯中酒。
陳平安趕提起酒杯,使勁咽下中食,也陪著喝了一杯,而且又倒了一杯,回敬老人,“如果不是老前輩,我今天肯定連四境的門檻一步都不過去。我應該敬老前輩一杯酒。”
老人也跟著喝了一杯酒。
宋雨燒向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場景,偶爾會有眼神停留片刻,其中有人在與他對視之后,會臉微變,迅速低頭。
宋雨燒微微一笑,收回視線,“我當時之所以去水榭,是有件事必須當面告訴你,不管你今天能否破境,在今夜都要離開山莊,不可以參加明天的武林盟主大典。”
陳平安依舊倒酒不停,只是下筷夾菜的速度放慢了一些,輕聲問道:“有人想要對山莊不利?”
宋雨燒沒有藏藏掖掖,坦然笑道:“來頭極大,聲勢極大,但是與你陳平安無關便是了。”
老人舉杯喝了口酒,“這可不是瞧不起你和你的朋友,而是劍水山莊的一些家務事,不方便江湖朋友手,但是不管如何,為主人,卻對客人下逐客令,不厚道,所以我還是需要自罰一杯。你陳平安隨意。”
陳平安還真就隨意了,只是舉杯小咪了一口酒。
老人對此不以為意,繼續夾起一筷子鮮鵝腸,在火鍋里涮了一小會兒,就放辣醬碟子,輕輕一攪和,在鮮辣醬料中翻了個滾兒,然后提筷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