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飄飄的崔瀺一路穿街過巷,終于找到那座樓閣所在的宅子,果然是高門大戶,兩尊石獅坐鎮,門檻極高,儀門閉,不過奇怪的地方是這棟宅子懸掛“芝蘭”二字,不是什麼張府錢府。
之前崔瀺看到異象的那棟樓閣,應該是這戶人家的私家藏書樓,高度幾乎不輸城的文廟魁星閣,必然不是尋常富貴人家。
越是臨近這座“芝蘭”府邸,崔瀺就越發清晰到風雨來,這種覺就像暴雨之前的大天,讓人氣悶。
天地之間,除了儒家推崇的浩然正氣,還有諸多無形之氣,大抵上有清濁之分,前者靈秀,裨益修行,后者污穢渾濁,損傷魂魄,葬崗、古代京觀、戰場址之類的地方,各有玄機,未必全是污濁之氣。
世間有助于修行的天福地,就像是一座芝蘭之室, 沁人心脾。
崔瀺雙手負后,施施然走上臺階,一位中年門房由側門走出,眼見著白年氣度不凡,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詢問份。
崔瀺說他是依靠斬妖除魔積攢德的散仙,在城外就見到宅子不對勁,可能會有之災,故而特來相助。
門房只當是玩笑話,要說世間魅鬼怪到底有沒有,門房知道是有的,因為自家府上就豢養許多無傷大雅的魅,但要說有邪祟鬼魅膽敢在城作,尤其是在他們“芝蘭”府搗,那真是天大的笑話。誰不知道府上父子四人,皆是公認的神仙中人,尤其是子曹溪山,聽說去年剛剛為了一座山上仙家的掌門嫡傳,通飛劍和雷法兩。
被當做騙子的崔瀺也不惱,繼續耐著子解釋道:“你們家宅子藏風聚水做得不錯,書樓格局又是最好的,是陣眼所在,加上估計在藏書里頭,有很多圣賢君子親手蓋過藏書章的孤本善本,所以時間一久,就容易匯聚靈氣,尋常妖鬼魅不敢來此自投羅網,倒是一些生怯懦溫善、喜好向人而居的小玩意兒,會長得很順利。”
門房神有些不耐煩,讓崔瀺趕走,說他沒有功夫聽個年郎胡說八道。
崔瀺手輕輕撥開門房推搡的手掌,微笑道:“但是這棟府邸的書樓,確實有些古怪,里頭盤踞了一頭大蟒,可能是一開始就有,來歷不明,也有可能是后來給人請神請進去的,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條火蟒,最近這段時間,就是它倒數第二次的蛻皮之日,下一次蛻皮,就該走水而,一旦功,會為一條大蛟。”
崔瀺手指向城外那邊,“但是,江水之中有條水蛇,境界相較火蟒更高,正在水底下伺機而,絕不會輕易讓你們家這條近親死敵功蛻皮,世間蛟龍蛇蟒之屬,一旦開竅出現靈智,不管之前如何,開竅后皆不喜同類靠近,所以你們府邸若是不早作準備,火蟒在蛻皮虛弱之際,水蛇必然離開江面,直撲此,試圖一擊致命,順勢搶奪火蟒的那顆半道火丹,轉化為自修為,水火融,大道近矣!”
那門房眼神復雜,驀然大怒,手試圖去推開白年,“滾滾滾,小小年紀,信口雌黃!”
崔瀺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先生,你看看,道理講不通嘛,好麻煩的,還是按照我自己的法子來吧。”
他一揮袖,中年門房整個人被一清風橫掃出去數丈,當場暈厥過去。
側門那邊很快涌出五六位彪形大漢,崔瀺大步前行,那些個初境二境武夫下場比門房還不如,還沒見著眉心有痣的俊年如何揮袖,就自行倒飛出去,橫七豎八,全部倒地。
崔瀺一路行去,又有眾多護院蜂擁而至,都沒能讓他停步些許。
當他來到那座書樓外的廣場,打著哈欠的崔瀺終于有了點興致,向并肩而立的三人,父子模樣。除了他們,并無外人,估計是不愿暴出書樓真相,或者是不希傷及無辜,都不許靠近此。
崔瀺視線很快越過三人,書樓占地極大,高達六層樓,樓頂天空烏云布,雷聲轟隆隆作響,沉悶至極,電織閃爍。矗立在天地之間的這棟高樓,有一條長達十數丈的巨大蟒蛇,軀從樓閣底樓向外出,蜿蜒而上,大如水缸的頭顱,正對著天空雷云吐蛇信,充滿了天生的敬畏,又蘊藏著旺盛的斗志,世間妖出,對于雷鳴,幾乎有不怕的,這是銘刻在骨子里的烙印,代代相傳,千萬年不絕。
相傳遠古時代,主掌雷霆的某位天帝,曾經攜帶一眾雷部神靈和諸多雨師,巡狩游歷各大天下,妖魔不知喪命了多。
崔瀺繼續前行。
披掛一副古銅甲胄的中年男子,出手,攔下兩個想要教訓那個不速之客的兒子,眼神示意他們稍安勿躁,不可輕舉妄,他抱拳道:“在下曹虎山,不知貴客登門,有何指教?”
崔瀺腳步不停,懶洋洋道:“我的好脾氣都在大門口那邊用完了,現在我要登樓,你們如果鐵了心攔阻,別怪我丑話沒說在前頭,滅你們滿門……這種事我現在是不會做了,但是宰掉你們父子三人,毀尸滅跡,大不了回頭跟我家先生解釋,就說你們是死于蛇蟒之戰,我還是毫無心理負擔的,說不得到時候我在先生面前,還要為你們掬一把同淚,唉,誰讓我有這麼個古板先生呢。”
中年男子手握腰間長刀刀柄,上甲胄流淌著一層土黃的厚重暈,厲道:“真當我‘芝蘭’曹氏是任人宰割的蛋?”
崔瀺呸了一聲,“還敢自稱‘芝蘭’?家里分明珍藏有這麼多好書,不讓子孫好好學習圣人教誨,偏偏一個個舞槍弄棒,更可惡的是還敢與妖勾結,不惜讓他竊據書樓,汲取‘書香之氣’,這也就罷了,明知道火蟒蛻皮之日,就是江中水蛇拼死一搏的時候,你們不提醒城百姓趕離城躲避,反而故意使了障眼法,遮蔽了雷云下降、火蟒攀樓的景象,你們知不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水火之爭,說會害死城千余人?”
崔瀺說到這里,有些委屈,碎碎念念,“先生,這都怪你,我這好好說話的習慣,都有些上癮了。”
一位高大青年手持銀槍,獰笑道:“爹,跟這家伙廢話,由我殺了便是,膽敢壞我曹氏稱霸一州的百年大業,死有余辜!”
崔瀺哈哈大笑,手指向那高大青年,“你這暴脾氣,我喜歡……”
話音尚未落定,青年眉心就出現不易察覺的一滴珠子,高大青年正要運用神通加持手中的法銀槍,就只覺得眉心微微刺痛,剛要手去拭,就癱在地,沒有什麼奄奄一息,沒有什麼痛苦哀嚎,直接死絕了。
中年男子甲胄芒更甚,整個人都像是籠罩在黃云霧之中。
他另外一個有些書卷氣的兒子,口誦咒語,手指掐訣,腳踏罡步,忙得很,很快邊出現一串熠熠生輝的文字,白雪亮,首尾銜接,串聯一滿月,將他護在其中,不但如此,空中還浮現出一條通火焰纏繞的小火蟒,繞著年輕人飛快旋轉,還有頭上那頂古樸高冠,綻放出一五彩芒,然后如泉水噴灑,籠罩住年輕人四周。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層層防,手段迭出。
崔瀺給那年輕人的保命手段給逗樂了,“你小子倒是怕死得很,怕死好啊。”
依舊是不見任何靜。
怕死的年輕人眉心同樣出現一粒“朱砂”,瞬間氣絕亡。
崔瀺笑瞇瞇道:“做了鬼,以后自然就不用怕死了,別謝我。”
那中年男子飛奔而逃。
崔瀺本不屑追殺,現在的他憊懶得很,以至于連趕盡殺絕都覺得麻煩。
崔瀺沒有著急走書樓,而是在門外站定,腰間的酒壺沉,裝滿了酒水。
來的路上,崔瀺又買了兩斤散酒,因為離開大隋京城后,喝完了那壺酒,當時車廂倒是還有好幾壇子好酒,可從不能撅起屁把腦袋進酒壇飲酒,崔瀺就干脆留著酒壺沒丟掉,久而久之,倒是用出了一些,在那之后就一直在路邊酒肆買些散酒,沒辦法,如今崔瀺得跟陳平安借錢,他可沒有什麼碎銀子,空有一座金山銀山卻進不去,在為五境練氣士之前,崔瀺都只能干瞪眼。
崔瀺摘下酒壺痛飲了一大口,向前走,過門檻。
那條知到威脅的火蟒已經回書樓,天空中的閃電雷云便弱了幾分氣勢。
崔瀺走向一樓的樓梯,嘆氣道:“年不知愁滋味,上層樓,再上層樓,又上層樓,更上層樓。”
當崔瀺走到第五層的時候,就不再往上走,坐在樓梯上,神郁郁,死活不愿登頂了。
四樓五樓之間,緩緩探出一顆猩紅的碩大頭顱,雙眼漆黑如墨,它小心翼翼向那位神通廣大卻心狠手辣的白年。
崔瀺轉頭向那條火蟒,惋惜道:“當年我們家里,如果有你這樣的存在,能夠陪我說說話解解悶,那麼我可能會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火蟒把下頜輕輕搭在地板上,做出豎耳聆聽的謙卑姿態,很通人,而且比起志向是“爭霸一州之地”的曹氏父子,顯然這頭畜生要更加有眼力。
崔瀺笑問道:“打斷了你的長生路,害你錯過了這次的天時地利人和,你不生氣?”
火蟒微微搖晃頭顱,整個五樓隨之震,灰塵四起。
崔瀺點頭道:“你是有慧的,如果你執意蛻皮,江中水蛇功的機會比你大很多,到時候你數百年苦苦修行,就淪為只是為他人做嫁裳的下場嘍。”
在崔瀺所坐位置更高的樓梯上,有一位約莫六七歲的青子,瞳孔豎立,他蹲在樓梯把手上,向崔瀺的背影嘖嘖道:“哇,你這外鄉小子,不但出手很辣心腸歹毒,而且眼還很不錯呀,還曉得本尊的厲害。”
火蟒大為驚駭,好不容易才忍住躲回樓下的沖,整條軀都在微微抖。
沒了曹氏父子的保駕護航不說,如今不得不強行斷去蛻皮過程,正是最為孱弱的階段,而那家伙竟然還潛了曹家,自己如何是他的對手?
崔瀺轉頭笑道:“調皮。”
青稚一臉茫然,出指甲鋒利如小錐子的手指,指向自己,“你小子說我?”
下一刻,青稚雙手捂住額頭,不斷有鮮滲出指間,從樓梯欄桿上跌落到五樓,滿地打滾,整棟書樓都開始晃起來。
崔瀺從袖中掏出一,沒好氣道:“行啦,別裝了,再這麼調皮,我就真讓你去見閻王爺了。”
那青稚驟然間停下滾形,起后拍了拍袖,問道:“你到底想要如何?我可是與城外的那位江水正神關系莫逆,與他稱兄道弟兩百多年了,比這個連城隍爺都不敢見一面的小丫頭片子,要強太多太多,你小子修為不錯,有資格當我府上的座上賓,如果今天幫我,讓我吃掉它,以后這州城外千里,你想殺誰就殺誰……”
青子像是嚨被人掐住,半個字都說不出口,死死盯住那白年手中之,嚇得失魂落魄,兩條開始打擺子,那條火蟒更是變一位模樣,軀蜷在樓梯口,瑟瑟發抖。
崔瀺手中拿著一方古老硯臺,盤踞有一條長不過寸余的蒼老瘦蛟,若是仔細聆聽,竟然能夠聽到貨真價實的輕微酣睡聲。
對于青子和書樓火蟒而言,那一聲聲凡俗夫子不覺得異樣的酣睡聲,落在它們耳中,簡直比天雷還可怕。
崔瀺低著頭,雙指捻住一枚金煥發的“繡花針”,在古硯邊沿,帶起一連串電火石,像是在用硯臺砥礪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