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坦誠道:“昨晚睡覺前我就想起床問這些問題,但是后來忍住了。”
劍靈問道:“為何?”
陳平安滿臉認真道:“不是我不好意思開口,為了活命這麼大的事,我臉皮再薄,也不會難為。而是我一直很信姚老頭,也就是我當時燒瓷的半個師父,相信他說過的一句話……”
劍靈打斷年的言語,點頭道:“我知道,在那抔流水展現出來的景象之中,我看到也聽到了。很有意思的一句話。”
隨即有些惱火,撐著荷葉傘站起,“知道為何你們人間有個‘破相’的說法嗎?確實是真事,但是凡夫俗子的破相一事,本就是在命理之中,哪怕是改名字,都在大的規矩之,所以不礙事。但如果涉及到長生橋,諸多氣府竅的改變,就是一樁大事了。”
“修行本就是逆流而上的舉,說難聽點,就是悖逆天道,練氣士所謂的證道,實則是證明自己的大道,能夠讓天道低頭,老天要我生老病死,我偏要修無垢金、福壽綿延、永自由,要老天爺著鼻子承認自己的長生久視,你想想看,何其艱難。”
“若是能夠輕而易舉搭建長生橋,那些山上的仙家門閥,只要老祖宗手,豈不是輕輕松松就滿門子孫皆神仙了?因為人之經脈、氣府和統,本就是天底下最玄之又玄的存在,要知道道家推崇的‘外大小兩天地’,這座小天地,說的就是人之軀魄,除了寓意自是天然的天福地,而長生橋的意義,就是勾連兩座天地的橋梁,故而此事當真是難如登天,不是沒有人能做到,但是付出的代價會很大,對于修路建橋之人的境界,要求極高,而且僅限于家、醫家這些流派的大練氣士,這也是這些學說流派之所以不擅殺伐,卻依然屹立不倒的緣由之一。”
看到年雖然眼底有些失落,可并不沮喪,劍靈便放下心來,促狹笑道:“現在不管如何,小平安你先淬煉魄,打好基礎,肯定是好事。要不然以后,等我磨礪好了劍條,你要是連提劍都提不起來,那就太丟人了。可別以為提劍一事很簡單,在酸秀才的山河畫卷里頭,那是他給了你十境修士的‘假象’,尋常九境修士的魄,可能比不得五六境純粹武夫,可是志在打破門檻的十境修士,就沒有一個敢小覷淬一事的蠢貨,絕大多數都會在這一層境界里,靠著實打實的水磨功夫,變得比純粹武夫還勤懇,一點一滴打磨軀和神魂,容不得有半點瑕疵,所以這才造就了世間十境練氣士,全是水底老王八的有趣格局。”
陳平安把這些話全部牢牢記在心頭。
白子站在院子里,笑道:“小平安,一定要等我六十年啊,還有,到時候可別變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實在是大煞風景,小心我不認你這個主人。”
陳平安站起,剛要說話。
已經向他走來,出手掌,做出要擊掌為誓的姿勢。
陳平安連忙高高抬起手。
只是兩人的手掌,最終在空中錯而過。
原來白子已經消散不見,就此離去。
陳平安坐回原位,突然一拍腦袋,想起那把槐木劍,忘了詢問和文圣老先生,那個躲在木劍中的金到底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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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瀺在秋蘆客棧的一間室喝著茶,客棧的二當家,劉嘉卉,是在郡城高層大名鼎鼎的劉夫人,就像一名卑微婢,小心翼翼察言觀,謹慎打量著這名表份的大驪國師。
所在的紫府,本就是被大驪拉攏過去的黃庭國棋子,這樁盟約,是極面的開山祖師,親自點頭許可的,紫府上上下下,自然不敢有毫的掉以輕心。尤其是像劉嘉卉這種自認大道無的外派子弟,對于朝廷府這類世俗權勢的象征,會格外上心。
雖說黃庭國洪氏皇帝,歷來奉行祖制優待仙家,只可惜一個小小的黃庭國,能夠讓牽連極深的靈韻派死心塌地,卻沒辦法讓紫府這類門派勢力效忠,因為池塘太小了,水底下的蛟龍希擁有更加寬廣的地盤。
紫府比起那個只想要一個“宮”字的伏龍觀,野心更大。
劉嘉卉沒有傻到眉心有痣的俊秀年自報家門,就愿意相信,理由只有一個,是站在年邊的那個青袍男子,表現得比更像一個下人。
劉嘉卉想不出黃庭國有誰,能夠讓這位心狠手辣的寒食江水神,心甘愿地擔任奴仆。
崔瀺隨口問過了紫府部的況后,突然笑問道:“魏禮這個郡守大人,是劉夫人的郎吧,以后多半會為大驪的攔路石,如果我要你今天親手殺了他,夫人舍不舍得手啊?”
劉嘉卉頭腦一片空白,繃。
崔瀺樂呵呵道:“瞧把你嚇的,我是那種棒打鴛鴦的人嘛。”
劉嘉卉微微抬起視線。
只見那位白年自顧自點頭笑道:“對啊,我就是這種人。”
劉嘉卉哭無淚,臉慘白。
年擺擺手,“善解人意”道:“但是要你親手殺人,太殘忍了,況且紫府如今跟大驪結盟,我不會讓兢兢業業持這份家業的劉夫人為難,我后這位水神老爺,本就跟那魏大人關系一般,由他來殺好了。”
劉嘉卉竭力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低下頭,聲道:“國師大人,魏禮如果真的要死,我來殺便是!無需水神老爺手。”
崔瀺好似悲天憫人地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這樣的話,劉夫人一定對我和大驪懷恨在心,不如這樣,你殺了郎之后,我再讓水神老爺宰掉你,你們最可以做一對亡命鴛鴦……”
風萬種的婦人抬起頭,那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眸子,充滿了想要玉石俱焚的濃重殺機。
青袍男子輕輕向前踏出一步,輕輕發出一聲嗤笑。
劉嘉卉之流,在他眼中無異于自不量力的螻蟻。
婦人猛然驚醒,后退數步。
盤坐在椅子上的崔瀺捻住杯蓋,輕輕扇茶水霧氣,清香撲鼻,有些陶醉地閉上眼睛嗅了嗅,然后緩緩睜開眼睛,盯著正在心中天人戰的婦人,崔瀺展一笑,嘖嘖道:“眾生皆苦,有為最。看在這杯好茶的份上,我就放過魏禮好了,真的,不騙你。”
婦人子一,差點摔倒,鼓起最后僅剩的膽氣,怯生生地哽咽問道:“國師大人,真的不騙奴婢?”
崔瀺忍俊不道:“騙你有多大意思啊?”
劉嘉卉當然不敢信以為真,原本極為明的一個婦人,頓時失魂落魄。
崔瀺沒好氣道:“行了,出去吧,以后記得盯魏禮,別讓他做出什麼不可救藥的蠢事,將來你能不能當大驪的誥命夫人,魏禮能不能在大驪場飛黃騰達,全看你劉嘉卉的本事了。”
這麼說,劉嘉卉就聽得明白了,要不然大驪國師那種天馬行空的想法,是真的追不上,畏懼的覺,已經滲到了的骨子里。
不單單是怕一個心思難測、貌似孱弱的年,而是怕那所向披靡的大驪大軍,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驪國師。
一想到和和睦睦的初次見面,婦人只覺得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還心安理得地收了他兩千兩銀子。
那恐怕是天底下最燙手的銀子了。
崔瀺見還愣在當場,冷聲道:“滾出去。”
婦人連忙告辭離去。
等到婦人離開室,青袍男子問道:“國師大人,當真不殺魏禮?”
崔瀺一臉壞笑,“你猜?”
青袍男子有些頭大,苦笑道:“實在猜不出國師大人的想法,反正我只管聽命行事。”
崔瀺呲溜一下喝了大口茶水,然后蓋上茶杯,一起放在桌上,緩緩給出真相,“不殺,魏禮跟你手底下的那個河伯,是我大驪以后愿意大用的人才。”
青袍男子這次是真的有點措手不及。
重用魏禮?這是為何?一個沒有家世的黃庭國四品地方,能得了大驪國師的法眼?
崔瀺不理會寒食江水神的疑,一手指輕輕敲擊桌面,說道:“接下來,不是快要秋收了嗎,你們大水府邸按照能生巧的那些老法子,讓這個郡冒出一些事故,來點民不聊生的慘事,在快要民怨沸騰的時候,給劉嘉卉一個機會,捎話給魏禮,就說你這位水神老爺答應幫他擺平那些狀況,嗯,魏禮肯定會生出疑心,沒關系,你就假裝跟他要錢嘛,要他去跟禮部討要匾額嘛,這麼一來,他哪怕依舊心存疑慮,為了轄境的老百姓,一樣會戰戰兢兢地點頭答應,之后一直到大驪大軍快要南下,你就始終這麼逗弄魏禮,等到大驪兵臨城下,在魏禮心存死志,要死守郡城的關鍵時刻,你就可以放出風聲,就說魏禮勾結你們大水府邸,故意為了名口碑,才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高位。到時候我倒要看看一座郡城小二十萬百姓,有幾個不大罵他魏禮豬狗不如,邊有幾個親近人還敢相信他。”
青袍男子小心問道:“這是?”
崔瀺白眼道:“這還看不出來?我是要魏禮生不如死啊。不是我說你啊,你比劉嘉卉真聰明不到哪里去。”
堂堂寒食江水神,如同蒙學稚,虛心求教道:“懇請國師大人指點。”
崔瀺懶洋洋在椅子里,“真正的讀書人,知道他們最不了什麼嗎?不是當了,卻到一個王八蛋昏君,不得不為社稷蒼生仗義執言,不惜死諫君王,然后被咔嚓一下砍了頭,因為這樣是無愧良知的,說不得還會青史留名。甚至不是山河破碎,卻沒辦法力挽狂瀾,眼睜睜看著家國皆無,因為哪怕這樣,也可以逃禪出世,或者可以國家不幸詩家幸,寫點悲憤詩來著。真正無法接的事,是……”
這位白年晃了晃腦袋,“是魏禮這些個真正的讀書人,為儒家門生,為了一個所謂的天下太平,毅然世,在場爬滾打,滿傷痕,但是到最后,他對這個世界付出了最大的心,最多的善意,可是得到的卻不是同等的善意,甚至反而會是撲面而來的惡意,他真正想要的,一點,一丁點兒,都沒有得到,眾叛親離不說,看似他辜負了國家百姓不說,事實上所有人也都辜負了他。嗯,我就是想要讓魏禮嘗一嘗這個滋味。”
青袍男子慨道:“設地想一想,確實生不如死。”
他很快記起那個用頗深的婦人,唏噓道:“假使魏禮知道有今天室的幕,他一定希劉嘉卉今天答應親手殺了他。”
崔瀺手覆蓋住茶杯,面無表道:“在魏禮徹底絕之后,在一個適當的時機,我會讓他會知道的,因為那個時候劉嘉卉會選擇‘自殺’,寫下一封書,原原本本告訴他所有的真相,說其實是大水府的座上賓,是大驪的諜子,說很愧疚,說對不起他魏禮,最后……大概還會說很他魏禮。”
青袍男子在這一刻,為山水正神,竟然幾乎汗倒豎,心頭寒氣直冒。
“魏禮是棵好苗子,說不定將來就是我的得意門生之一,所以你可別顧著看笑話,到時候他如果真鐵了心自殺,你一定要攔下來。”
崔瀺笑著站起,轉頭向臉僵的寒食江水神,打趣道:“再就是你怕個什麼,你有個好爹。”
聽到這句話后,青袍男子心復雜至極。
崔瀺踮起腳跟,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安”道:“你心深,是有殺機的,你可能自己都不曉得,不過沒關系,你和你爹對我崔瀺而言,就是大只一些的螻蟻,你們的悲歡離合,仇恨敬意,我心好的時候,會照顧照顧,幫著安一下,心不好的時候,要知道上古蜀國,有一種罕見蛟龍,生喜好同類相食,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