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瀺從老水井那邊走回止步亭,在亭子外站著不,由于秋蘆客棧不希有人擅自探究水井,所以亭子只有西邊一條進出通道,站在東邊的崔瀺有些發愣,怔怔出神,最后咬咬牙,雙手攀住涼亭欄桿,使出吃的勁頭才爬上去,翻亭長椅,躺在上邊大口氣。
于祿和謝謝有些警惕,只當是大驪國師在耍詐找樂子,必須小心掉陷阱。
說句難聽的,就算崔瀺拿把刀給這對年,站著不讓他們往上剁,兩人都不敢手,連刀都不會接。
在謝謝看來,陳平安之所以能夠對崔瀺不以為意,那是陳平安無知使然,因為他本就沒有領略過真正的山上風,不知道沙場廝殺、廟堂捭闔、證道長生這些說法的含義。
昔年文圣首徒,十二境巔峰的練氣士,大驪國師,隨便哪個份單獨拎出來,都是一座巍峨的山岳,能夠得人不過氣來。
如今魄脆弱不堪的崔瀺躺在長椅上,累得像一條狗,手抹去額頭汗水,“如你們所見,我這會兒不但慘遭橫禍,害得我修為盡失,變得手無縛之力,還連累我連方寸都用不上,了手無寸鐵的窮蛋。所以你們兩個若是對我心懷怨懟,現在手,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
說到這里,崔瀺轉頭向千山萬水之外的大驪版圖,有氣無力地罵娘道:“福你,鍋我背,你大爺的大驪國師,哦,還是我自己大爺……”
崔瀺自顧自嘀嘀咕咕,罵罵咧咧,不管如何,一路行來,雖然未曾功拜師學藝,但是跟李槐相久了,罵起人來確實順溜了許多,這不連自己都罵上了。
年習慣了大驪國師的神神道道,非但沒有覺得崔瀺腦子壞了,反而愈發如履薄冰。
崔瀺坐起,背靠圍欄,雙手橫放在欄桿上,于祿和謝謝剛好一左一右。
崔瀺嘆了口氣,“你們覺得陳平安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所以對我一點都不害怕,這是……”
崔瀺稍作停頓,哈哈笑道:“對的。”
崔瀺繼續道:“但是呢,你們只想到了一半,無知者無畏嘛。不過你們比不上陳平安的地方,是正不怕影子斜,你們兩個,一個莫名其妙讀書讀出來的第六境武夫,山河破碎,忍辱負重,一個是驚才絕艷卻負海深仇的練氣士,總覺得未來還很長,所以陳平安敢說殺我就殺我,你們呢,猶猶豫豫,忐忐忑忑,我這麼說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畢竟我是崔瀺,你們能夠活著都得謝我。”
崔瀺了腰,愁眉苦臉道:“其實我腰疼得很。”
崔瀺看著于祿,“你們以后就死心塌地跟著我混吧,咋樣?”
于祿微笑道:“從民刑徒隊伍里走出來,我就跟著國師大人混了,而且覺不錯,這一路遠游求學,也很彩,比起在東宮假裝書呆子,每天聽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如果國師大人能夠有空的時候,給我講解一些經義難題,我會覺得人生很圓滿。”
崔瀺出手指點了點高大年,“人家陳平安謹小慎微和不茍言笑,是井底之蛙突然跳出了水井,看見什麼都要擔驚怕,你于祿真的是城府深沉,一臉人相貌,我有些時候真想一拳打扁你的這張笑臉。”
于祿無奈道:“我跟陳平安相比,好到哪里去了?不一樣是井底之蛙嗎?”
崔瀺隨口道:“富貴燒火,磨難清涼散。這句圣人的警世名言,白送給你了,拿去好好琢磨。”
早早就讀萬卷書的于祿好奇道:“是文廟哪位圣賢的教誨?”
崔瀺指了指自己,“我啊。”
于祿更加無奈。
崔瀺從袖子里掏出一粒石子,輕輕砸向檐下鐵馬,一次不中,兩次不中,三次仍是不中。
崔瀺瞥了眼謝謝,扯了扯角,道:“真想把你丟出去,鈴鐺肯定能響。”
像一尊泥菩薩杵在那邊,面無表。
崔瀺笑道:“你呢,是真想殺我,但覺得機會只有一次,一定要有個萬全之策,舍不得白白死掉。于祿呢,比你聰明,覺得殺不殺我,意義都不大。”
崔瀺嘆了口氣,“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四個人。于祿你心中的好程度,從好到壞,應該是林守一,李寶瓶,陳平安,李槐。”
“至于謝謝姑娘啊,應該是李寶瓶,李槐,陳平安,林守一。”
崔瀺最后出拇指,指向自己,“我呢,則是李槐,李寶瓶,林守一,陳平安。最喜歡傻人有傻福的李槐,因為對我最沒有威脅。李寶瓶這樣燦爛的靈氣小姑娘,尤其像我這種一肚子壞水的家伙,怎麼可能討厭?看著就暖洋洋的,心里頭舒服。林守一,不是不好,只是這類天才,我見過實在太多,提不起興致了。”
崔瀺瞇眼笑道:“于祿最不喜歡李槐,是因為厭惡那種混吃等死的格,覺得天底下怎麼可以有這種得過且過的懶鬼,當然了,還有邋遢,不干凈。最喜歡林守一,是因為你潛意識里把自己當做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個國家的興盛,就需要林守一這樣的積極向上的棟梁之才。謝謝看似與林守一很,經常下棋,但其實都快嫉妒得發狂了,同樣是修道的天才,為何人家林守一順風順水,自己卻要遭此劫難,極有可能就此大道阻絕,無長生?”
于祿默不作聲。
謝謝臉難看至極。
崔瀺大笑道:“那麼為什麼我們都不喜歡陳平安呢?但是為何李寶瓶他們三個初出茅廬的孩子,跟我們三個心智的大小狐貍恰恰相反,反而又最喜歡陳平安?是不是很有嚼頭?于祿,謝謝,你們誰給出我心目中的正確答案,我就給你們一件用得著的好東西。”
謝謝緩緩道:“因為他們三人,習慣了每當遇到坎坷和抉擇的時候,下意識都會看向陳平安,他們覺得陳平安做事最公道,而且愿意付出。而陳平安對我們三人來說,拋開國師大人你的私人謀求不說,這種看似容易相、愿意與人為善的凡夫俗子,實在不值一提。”
于祿搖頭道:“陳平安,沒那麼好相。”
崔瀺嘖嘖道:“你們兩個半斤八兩,真是愚蠢得可啊。不然我干脆讓你們兩個婚配,郎才貌……哦不對,暫時是郎貌才,如何?”
于祿和謝謝都沒有搭話,因為都知道這就是個笑話。
崔瀺雙指著腰間的一枚玉墜,“你們本就不知道,陳平安是一面鏡子,會讓邊的人,比平時更清楚看到自己的不好。所以跟他朝夕相的話,只要本心境有問題的人,就會出現問題。曾經就有一個朱鹿的蠢丫頭,給活活上了絕路。說蠢,是因為蠢而不自知,做了壞事,心里還迷糊,這就又蠢又壞了。同樣是子,比起我們大驪那位娘娘,差了太遠,咱們那位娘娘啊,最聰明的地方就在于,‘你以為我做了什麼壞事,我自己心里沒數嗎’,當年正是這句無心之語,讓我決定跟合作。”
崔瀺指向自己,“按照道家某位大真人的蔽說法,人皆有兩心弦,一善一惡,就懸掛在我們心頭。就像陳平安所認為的那樣,有些事,對的,它就是對的,而錯的就是錯的,任你是誰來做,誰來幫忙辯解,都改變不了。”
“有意思的是,世事之艱難,就在于為了做一個大的好事,你難免要做許多小的錯事。儒家門生,不愿違心,可能連場待不住,甚至連學宮書院都未必爬得高,到最后那就只好躲在書齋里研究學問,閉門造車,對于外邊一直在滾滾前行的世道,是極裨益的。有些家伙,在書齋里待久了,一迂腐陳腐氣息,見不得別人有任何道德瑕疵,輒指摘貶斥,反而對于那些壞得徹底的廟堂人,反而束手無策,到最后,就只能是世風日下、禮樂崩壞了。”
崔瀺不去看兩個若有所思的家伙,出一只手掌,在前一抹,換了一只手掌,在低又一抹,“上為善下為惡,人心兩線,我崔瀺的善線,極高,幾乎等天,所以我眼中看不到幾個好人,我崔瀺的惡線,極低,所以對我而言,皆可往和利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你們兩個,比不得我這麼懸殊,但是兩線之間的距離,同樣不會小。”
崔瀺收起左手,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留出一小段空隙,低頭瞇眼看著那兩手指,“陳平安的善線,很低,所以做好事對他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這就是他被當做爛好人的源,但是你們要知道,善線低,可不代表他就是真的好說話啊。因為陳平安的惡線,距離善線很近,所以他認定了一點事,決定了要去做的時候,陳平安會極其果決,比如……殺我。”
“其實你們兩個很清楚,不管你們如何看不起陳平安,你們,當然還有我,這輩子都做不陳平安的朋友。”
于祿突然說道:“我可以嘗試一下。”
謝謝角泛起冷笑。
只是當眼角余瞥見那個仰起頭、正面年國師的于祿,謝謝一想到自己在橫山,大樹枝頭,被崔瀺脅迫,不得不去主找到陳平安,為他淺講解武道門路。
有些臊得慌。
接著就又想到那個屹立枝頭的消瘦影,迎風而立,山間清風徐徐。
突然有些莫名的傷,自己也曾這般心境無垢的,視線永遠向遠方。
“我說了這麼多,浪費了一大缸口水,到底是想表達什麼呢?”
崔瀺開始蓋棺定論了,站起,笑呵呵道:“意思就是說啊,以后你們兩個蠢貨笨蛋,對我崔瀺的先生,發自肺腑地放尊重一點,知道嗎?”
這是于祿和謝謝今天第二次面面相覷了。
“兩個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憐雜碎!”
崔瀺無緣無故就然大怒,臉沉似水,大步向前,對著于祿的面門就是使勁一拳,“一個淪為刑徒、差點要在臉上刻字的破太子,知道我大驪宰掉的皇帝、皇子有多嗎?還嘗試,你這個如今連姓氏都背叛祖宗的混賬,有這個資格嗎?!”
于祿措手不及,生生挨了一拳,不敢有任何還手的作,只是有些懵。
崔瀺轉過,走向黝黑,對著就是一掌摔過去,“一個山門都給人砸爛的小婊子,知道我親手做掉的陸地神仙有幾個嗎?”
生驕傲的下意識出手,抓住白年的手腕,不讓他的耳打在自己臉頰上,但是下一刻就到后悔,果不其然,崔瀺整個人都散發出恐怖的猙獰氣息,死死盯住,嚇得立即松開手,崔瀺低頭看了眼通紅微腫的手腕,狠狠一掌摔在臉上,厲道:“你們兩個也敢橫豎看不起陳平安?他是我崔瀺的先生!”
崔瀺接連摔了四五個耳在臉上。
甚至不敢憑仗練氣士的修為來卸去勁道,很快就被打得臉頰紅腫,角滲出。
滿殺氣的崔瀺似乎打得猶不解氣,就想要找點什麼東西來當兇,就在此時,他轉頭見一個快步跑來的悉影,崔瀺頓時愣在當場。
那個不速之客剛喊出一個字,“吃……”
結果看到崔瀺手打人的這一幕,那家伙趕咽下那個“飯”字,開始狂奔,殺向崔瀺。
年上那子氣勢,恐怕更像殺氣。
嚇得崔瀺二話不說,連爬帶滾翻過涼亭欄桿,跑向老水井那邊,一邊喊一邊扭頭喊道:“陳平安,你干嘛?!我教訓自家丫環仆役,關你屁事……唉,有話好好說,我認錯還不行嗎?咱們都停下來,好好掰扯道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