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靈宮的宮門深夜被人扣響,守宮的宦才合力打開門來,只見一枚玉牌在眼前一晃,一道淡黃的影便極快地從他們旁掠。
“公主呢?公主為何不在寢殿?”秋泓提著袂進殿卻見里頭黑漆漆的,回過頭來便問石階底下的宮娥。
“公主在蘭池殿沐浴。”
一名灑掃除塵的宮娥回過頭來說道。
待秋泓被提燈的宮娥領著到了純靈宮的后殿,抬首便見鶴紫等人都立在殿門外,心中的不安更甚,忙上前去問:“殿可有人服侍公主?”
鶴紫識得秋泓,榮王妃每次宮探公主時所帶的婢中便有,雖不知為何綴夜而來,但鶴紫還是答道:“公主不許我等殿服侍。”
“快開門!”
秋泓的鬢發皆被汗,也顧不上去,提上階便去推門。
“秋泓姑娘,可公主……”
鶴紫有心再攔,卻被一下揮開手,踉蹌后退了個一兩步,被后的宮娥扶住,再抬首便見秋泓已推開朱紅殿門。
里頭的熱霧浮出,秋泓立即沖殿中,掀開一重又一重的紗幔,橙黃明亮的燈燭在琉璃罩子里閃爍,看見地面上蜿蜒的跡。
瞳孔起來,秋泓聽見浴池中的靜便立即跑過去跳水中,被流水沖作淡紅,鶴紫等人進來時,正見秋泓破開水波將公主抱起。
“公主!”
鶴紫看清袖上的斑斑跡。
商絨幾乎聽不太清們的聲音,劇烈地咳嗽著,頭痛牽連起尖銳的耳鳴,的眼皮似有千斤重。
“不許去!”
秋泓見鶴紫轉喚來一名宮娥就要急匆匆地跑出去,便立即呵斥道。
幾名宮娥都被秋泓這副凌厲的神嚇了一跳,卻又聽秋泓說了聲“過來幫忙”,鶴紫幾人才上前去幫著將昏迷過去的公主扶出來。
純靈宮的宮娥自薛淡霜出事后,除鶴紫外,其他人都已換過一批,都是些年紀小的,不經事的,此時出了這樣的事一個個的便都六神無主,出榮王府的秋泓年紀也輕,卻有一種超乎這個年紀的冷靜,讓鶴紫將方才在蘭池殿的所有宮娥全都帶進公主寢殿,又讓人閉殿門。
秋泓在床前用布巾按公主腕骨上的傷口,防止更多的流出,又喚鶴紫將宮所存的藥都拿來。
再回頭,秋泓看著公主被溫泉水泡得泛白的關節卻還地攥著一柄匕首,嘗試著要將匕首取出,卻被昏迷中的小公主無意識地攥得更。
“秋泓姑娘,真的不用太醫嗎?”鶴紫守在一旁,看著秋泓施救,的手法瞧不出什麼生疏之,但鶴紫還是放心不下。
“此時驚太醫院,你是想讓此事鬧得滿城風雨麼?”秋泓鬢邊不知是水珠還是汗珠落下來,“若此事被陛下,被這宮中任何一位貴人知曉,于公主百害而無一利,所以你們最好管好自己的,若敢半點風聲,你們也知榮王妃的手段。”
“奴婢不敢……”
鶴紫低聲道。
簾外的幾名宮娥也清楚地聽見了這番話,們的頭垂得更低,連聲說“不敢”。
純靈宮的燭燈幾乎燃了整夜,含章殿則在上朝的前兩個時辰時亮起了燈,淳圣帝甚至顧不得披外袍,掀開簾子便去瞧那中年道士:“凌霜,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麼?”
淳圣帝不笑時,他那雙眼凌冽非常,言語間已流出為帝王的迫之勢。
“陛下請看。”
凌霜大真人倒也從容,抬起手來,那嵌玉貔貅金鎖靜靜地躺在他舒展的手掌中。
淳圣帝幾乎是在看清他掌中的金鎖時,臉頰的便細微地,他一下接過那金鎖來,指腹輕推嵌在金鎖中間的玉貔貅,果然,它是可以翻轉活的,在玉貔貅的背面,刻著“安康永壽”四字。
“郡王,郡王快走!”
“若郡王再猶豫,妾與郡王都要葬于此!”
這道聲音三十一年未曾他夢中,他不可抑制地想起當年將他推下馬車,獨自迎向濃黑夜的模糊背影。
“素賢……”
淳圣帝聲輕喚,忽來的一陣眩暈令他踉蹌后退兩步,宦德寶見狀,立即上前去扶。
“凌霜,他在何?”
淳圣帝回過神,攥那枚金鎖。
“陛下,他此時正在星羅觀中,因貧道不知其真假,不敢貿然帶其宮,便只好先將這信帶來予陛下查驗。”
凌霜大真人垂首,說道。
淳圣帝正再說些什麼,目落在凌霜大真人上,卻又驀地微瞇了瞇眼:“他為何偏偏找到你星羅觀?”
凌霜大真人沒有抬頭,只是平靜道:“他說,當年陛下還未登位時,在南州遇險,文孝皇后劍傷不治,遇見一白玉紫昌觀的道士,文孝皇后求其剖腹取子,道士遂攜此子歸汀州,他在白玉紫昌觀中長大,也是前幾月經由容州知州祁玉松的提醒,他才知自己的母親原不是位普通的婦人,如此尋到玉京來,或因貧道與他同為正教中人,故而他才會到星羅觀中來與貧道說明此事。”
三十一年前,淳圣帝還只是楚王府的嫡次子,那年他二十歲,因先帝忽然薨逝,卻無一位后繼者,故而朝臣便要擁先帝的親叔叔,淳圣帝的父親——楚王為帝,然而楚王弱,尚未登位便撒手人寰,于是新主的人選便只得改作楚王的骨。
時年,最為順理章該繼承帝王位的,是楚王府的世子,如今的榮王,而非是當時還只是郡王的淳圣帝。
在南州緣覺觀遇襲時,他的原配妻子柳素賢已懷胎九月。
“他竟是正教道士?”
淳圣帝方才還得低沉的眉梢一,他又驚又喜一般,眼眶也略有潤,“……還是在白玉紫昌觀中長大?”
他掙開德寶的手,來回走了幾步,隨即指向凌霜大真人:“快!讓人帶他宮!快讓他來見朕!”
早朝時,圣上元妻,早逝的文孝皇后尚有與圣上的脈在世的消息一出,滿朝皆驚。
早朝還未畢,淳圣帝聽說人已宮,便立即散朝,只留凌霄衛指揮使賀仲亭與其一同前往含章殿。
淳圣帝才至殿門口,抬頭瞧見殿那道著道袍,背對他的影,一時間,他竟遲遲難以邁門檻。
但殿那人聽聞宮娥宦高聲喚“陛下”二字,便立即轉過來。
若說賀仲亭在金鑾殿初聽這消息時還滿腹疑云,不知這三十一年過去,為何會忽然冒出一個文孝皇后的脈,那麼此時,當他得見此人的一副眉眼時,便難掩驚愕。
像,的確是像。
不單是賀仲亭這般認為,便是淳圣帝此時一見那剃干凈胡須的青年時,也不免萌生出一種奇異之。
“你……”
淳圣帝開口,嗓音艱。
那青年也許是一時不知該喚他作什麼,便只得一擺,雙膝跪下去。
淳圣帝立即走殿中,在他面前站定,又俯下來,認真凝視他的面容,片刻后,淳圣帝腦海里那位已經離開他三十一年的元妻的臉浮現,他心的愧疚如水般洶涌,他握住眼前這青年的臂膀,抿,用力地握著。
“真是……我兒?”
淳圣帝的,嚨發。
“若金鎖無誤,若陛下三十一年前果真去過緣覺觀,”相比起淳圣帝,青年則要顯得平靜許多,他俯磕頭,“那麼夢石來這一趟,便是對的。”
夢石。
淳圣帝聽到這兩字,也不知為何便準確地辨清是哪兩字。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
“夢石,可是你師父給你取的名字?”淳圣帝蹲下,與他平視。
“是。”
夢石應道。
“朕當年尚不知你是個兒還是個兒子,故而沒有先取名字,”淳圣帝想起那些往事來,也想起當年初知自己將要做一位父親時,也曾那般滿懷期盼的,看著素賢的肚子一點點大起來,“你師父給你取的這個名字,極好。”
“聽說,是祁玉松找到你的?”淳圣帝對那個被自己貶去容州做知州的祁玉松還算有些印象。
“是,當時我正遇牢獄之災,被人削去了無極司的道籍,是祁玉松設法保下了我。”
夢石去了有關折竹的點滴。
“無極司的道籍豈是能削就削的?”淳圣帝的眉頭微皺,再與他說話語氣卻沒由來地緩和,“你究竟因何被下獄?”
“容州有一孫家,孫家的大房是晉遠的都轉運使,我殺了孫家人,他們便要我償命。”夢石淡淡陳述。
“你殺孫家人做什麼?”
淳圣帝未料,他流落在外,竟還背上了人命司。
夢石卻不答,手卻不自向上的布袋子,見淳圣帝的目也停在他的布袋子上,他便道:“您可知,我還過俗,有過一個妻子,和一個六歲的兒?”
“果真?”
淳圣帝面喜,凌霜大真人今晨并未與他說起過這些,此時他便問,“朕的孫在何?”
夢石垂下眼,著布袋子約出的那只罐子的廓:“就在這兒。”
淳圣帝眉梢的笑意驟然僵住。
便連賀仲亭的臉也有些變了。
“妻子早逝,我的兒被販子拐去賣給了孫家做木泥,那孫家二房的老爺死了,我的兒便被他們毒死,燒這麼小小一罐,放進他們老爺的棺材里陪葬。”
夢石抬起眼,重新看向他:“所以,我殺了孫家三人。”
“該殺!”
淳圣帝的面沉下來,除了抱養宮的明月,事實上淳圣帝并不疼他的三個親生兒,但這素未謀面的孫卻不一樣,與夢石一般,是他記在心中三十一年不敢忘懷的素賢的脈。
“傳朕旨意,急詔晉遠都轉運使回京述職!”
只聽得淳圣帝這一句話,德寶便立即去傳擬旨的翰林。
究竟是回京述職,還是回京送命,賀仲亭立在一旁,始終靜默。
“我起初并不信祁玉松的話,便自己跑了,在路上,我遇見了明月公主。”
夢石再開口,引得淳圣帝一怔,他回過頭來,有些驚詫地問:“你說什麼?你遇見了明月?這麼說來,流落民間的這段日子,一直是你在照顧?”
“是,不知我的份,故而在蜀青被凌霄衛找到時,怕凌霄衛不信我的說辭將我扣下,便讓我先逃了。”
說著,夢石停頓一下,才道:“那時我心中還很,不知該不該來玉京,不知您是否還記得我的母親,又愿不愿認我這個兒子……所以我便與分道了。”
“緣分!”
淳圣帝拉著他站起來,再朝賀仲亭道:“賀卿,你說這是不是緣分?朕的明月落難民間,卻與朕的兒子相遇了!”
“陛下是真龍天子,自然福澤深厚,如今明月公主歸來,殿下也回到您的邊,此乃天意。”
賀仲亭立即垂首附和。
他心卻在懷疑,依照子嘉所說,當日分明有幾十名殺手護衛公主馬車,那些人,若說是這位大殿下的人,也說不通。
但明月公主分毫不肯在民間的那幾月究竟是如何從南州到的蜀青,而這殿下似乎也有所瞞。
賀仲亭再輕抬眼簾,無聲凝視著帝王滿面的笑意。
如今太子之位懸空,除卻一年前病逝的三皇子與平庸無才的二皇子,這幾年在朝中擁護仙逝的劉皇后所出的大皇子與胡貴妃所出的四皇子的朝臣已分兩派,明爭暗斗。
然而,這位帝王元妻,文孝皇后所出的皇子殿下歸來,只怕陛下心中的那桿秤就要偏了……
宮中因一位忽然歸來的皇子而掀起軒然大波,唯有純靈宮四下寂然,金烏西沉,鑲嵌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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