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李經何時反應過來,又何時回去給自家兄長寫報告。只說大司士陳公輔背著手拎著邸報出了邸報院,來到街之上,尋到路邊的自家驢車后直接坐上,而車子載著自家主人啟,卻并未歸家,反是往另外一位朝廷大員的府邸而去。
到了此,此家主人尚未歸來,但陳公輔卻如無人之境,直接進此家人的后堂并坐到了客席之上。非只如此,此家主人更是直接出來見了陳尚書一面,并留下三個兒子一起在后堂伺候。
很顯然,陳公輔與此家主人關系莫逆,雙方已經到了一定份上了。
大約等了兩刻鐘,此家主人回來,聞得家人來報,也似乎早有預料,然后便直接后堂去見陳公輔……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史中丞李李泰發。
二人見面,也不寒暄,陳公輔將手中邸報放下,端起茶來飲下兩口,這才開口相對:“怪不得泰發當日不愿與我說,張德遠真就是把天掀了唄?!”
李聞言,不顧三個兒子尚在旁邊侍立,直接坐下苦笑:“其實倒不只是為了張德遠此番攪的如何厲害,而是當日家當面有吩咐,為人臣的實在是要講究一些……當然,張德遠確實鬧得太出挑了些,以至于我當時竟然被當場鎮住,一時難做抗辯。”
“掀翻天歸掀翻天,卻未必一定要抗辯的。”陳公輔搖頭以對。“雖然有些條略過于出格了,但一意北伐的道理還是對的,北伐事關國家立本的道理也是對的……何必求全責備?”
李先是一怔,繼而嘆氣:“事到如今,還能如何呢?”
陳公輔皺了皺眉頭:“相較于此,先說另外一件事……這五條進言,真是張德遠本人的能耐?”
“自然不是。”李再度嘆氣。“我想了許多日,是這麼想的……擴軍、聯盟屬于題中應有之意,不必多言;所謂安后,也就是派權邦彥和郭仲荀這兩個宗忠武舊部去江西領兵坐鎮,卻未免狠辣了一些,怕是呂祉這廝出的主意;而第五件事,建財,也就是預做三五載的北伐進度,應該是林尚書的主意,他是有秀的……唯獨第四件事,也就是安后,我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是誰出的主意,想來想去,大約劉子羽的可能大些,總不能是曲端吧?”
“這種事怕是只有張德遠一人能說清楚,但他又絕不會將此事說清楚的。”陳公輔也是搖頭。“不過無所謂了,不管是誰出的主意,都說明此次外調換以后,張德遠夾袋中有了能出、敢出這些主意的人,而張德遠本人敢把這五條當眾捅出來,也確實稱得上是為了家與大局一往無前了……從今往后,無論是誰都不能再只將他視為家用來鉗制趙相公的手段,而是真真切切的西府相公。”
李沉默了一陣子,方才重重頷首。
“是不是在想如何與東南李公相做代?”陳公輔瞅著老友面,忽然再問。
“是。”李再三嘆氣。“難呀……不說別的,安后、正名這兩件事,要如何與李公相解釋,我當日明明在前,卻居然一言不發任由此二事通過?”
“要我說,解釋什麼?”陳公輔嗤笑搖頭。“你比我還小兩歲,卻還是那般老套思維……只因為有了李公相的知遇之恩,便要為他做一輩子馬前卒嗎?真要說知遇之恩,當今家對你難道不是知遇之恩?”
“家是天子……”
“報天子之恩便要死諫,報宰相之恩便要做犬馬?”陳公輔愈發不耐。“你可知道,李伯紀那般強橫作風,連他親弟都有些忍不住了嗎?你還守著所謂李公相一派,想做什麼領袖?殊不知,這個所謂李公相一黨早就沒了,便是有,也不是昔日那個天下名所系的一黨了,更不到你來做領袖!”
李一時愕然,但旋即搖頭:“哪里只是給李公相代,主要是我自己難安,不說別的,太上淵圣皇帝那里又怎麼說?那畢竟也是對你我有知遇之恩的天子……”
“還是那句話,若說知遇之恩,當今家對你便不是知遇之恩?”陳公輔似乎早料到有此一問。“況且,太上淵圣皇帝對你的知遇之恩何其淺薄?你初時有擁立之功,他也要用主戰之人收拾人心,便將你一朝提拔為侍史,可是等到他想議和,便又一朝將你貶斥為汀州酒稅……如此三心二意,把人才當籌碼手段,這是人君該有的氣象嗎?倒是今上,對你一擢再擢,兩三年而位至史臺臺長,當半相之尊多載,連白馬之變都不忘專門挽留你,反倒不算是知遇之恩?”
李再度沉默。
“你可知我今日為何來找你?”陳公輔卻追不舍。
李勉力搖頭相對:“不是為邸報上張樞相這五件事而來的嗎?”
“是也不是。”陳公輔終于也喟然起來。“泰發,我固然是為此事而來,但本想說的話卻不是落在這些事上面,而是在擔憂你……”
李終于一怔。
“要我說,你這人家學淵源、才識高明、孚有人,總歸是有名臣風度,但上卻有兩個天大的病。”陳公輔面嚴肅,直接在李三個年兒子面前冷冷揭短。“先是負氣好名,明明知道事的大略對錯,明明知道人的底優劣,卻總是要為一口氣一點名聲在小節上去強辯強爭,行無謂之事!”
“這個病我也知道。”李尷尬舉起茶碗,以作遮掩。“也不是你一個人說,我盡量去改……”
“這倒也罷了。”陳公輔不顧李氏父子尷尬,繼續冷冷言道。“關鍵是不識大!小事上負氣好名倒也罷了,大事上還要負氣好名,殊不知為了一點小名徒勞斷送大局,將來史書上落到一個丑角名聲也說不定,卻還在沾沾自喜。”
李終于忍耐不住:“國佐兄莫要口噴人……我何時做過斷送大局的行徑?”
“我問你,北伐對是不對?”陳公輔怡然不懼。
李張口言,卻不料對方直接再問:“是不是大局?!”
李還要再說,陳公輔卻早已經再問:“邸報上奏對原文寫了,家說待此事登報以后,且觀誰有什麼話說……你這些日子是不是已經寫好了相關奏疏,還修改了不知道多遍,準備明日就去說張樞相第三、第四件事哪里稍有不妥?”
李終于面大變,而他與陳公輔下方,其長子李孟博也跟著變……別人不知道,李孟博卻是一清二楚,自家父親是有這麼一封奏疏的,而且的確更改了許多遍,畢竟嘛,每次都是他這個長子幫著潤、謄抄的。
“有什麼不妥,不就是覺得自己不說話就會被江南舊日同僚指責嗎,然后失了輿論支持?”陳公輔坐著不,直接將手中茶杯擲在地上,摔了個碎。“說到底還是沽名釣譽,還是想兩面討好!李泰發!你以為到了眼下這種局面,還容得你做個四面亮之人嗎?!”
李三個兒子早已經驚愕失語,而李看著地上的瓷杯碎片,雖然同樣面慘白,卻還是勉力辯駁:“國佐兄何至于此?家既然把趙張二位比作房杜,卻難道不能容我做個魏征嗎?”
“魏征的名聲是天天給李建說好話得來的,還是勸太宗皇帝不要打突厥換來的?”陳公輔戲謔相對。“今日我與你明說好了,李泰發,你此番行徑,看似是耿耿直言,在我眼中卻是在兩面討好,為人不齒!”
“國佐兄!”李一時氣急。“咱們幾十年的,年相識總是真的吧?今日何至于連番出此惡言?”
“你還知道咱們幾十年是真的便好。”陳公輔捻著花白胡子幽幽一嘆。“李泰發,明日大朝,你最好看在咱們幾十年面上不要上那個奏疏,否則我自然也有一封彈劾你私德的奏疏隨其后,然后還有一篇絕書,投稿給呂本中的小報……”
言至此,陳公輔起將桌上邸報拿起,負在后,卻又扭頭對著早已經目瞪口呆的老友說了最后一句話:“泰發,若非是為幾十年,我今日何至于匆匆至此,出此惡言,你好生思量。”
言罷,這位吏部尚書到底是負手著邸報出門離去了。
“爹爹!”
陳公輔既走,李愣在當場,倒是其長子反應的快,依然親自送出,然后復又匆匆折返,來到后堂,面對自家親父。“陳世伯走了。”
李這才回過神來,怔怔去看自家兒子:“他到底是何意?如何便要絕?”
李孟博低頭想了一想,然后小心以對:“兒子大略猜測,陳世伯的意思有這麼幾層……一個是東南李公相那里,多年閑散,早就不氣候了;另一個則是陳世伯到底是被張樞相給說服了,正該舉國安聯外,一意北伐,真就認定了父親此時進言,有些悖逆大局……否則何至于說出絕的言語?”
李沉默以對……他雖然不語,但心中卻已經是覺得自己兒子說的沒錯了。
作為幾十年的老友,陳公輔了解他,他同樣了解對方,李心里非常清楚陳公輔不是個跟著局勢走的見風使舵小人,見風使舵小人不會在道學大興的況下堅持批評程學幾十年,更不會因為反對蔡京和主戰弄到和自己一樣五六十歲才見到仕途的芒。
但是話又說回來,就好像陳公輔認定李負氣好名一般,李也早就察覺到陳公輔格上的一個大問題——可能是早年蹉跎了很久的緣故,這個人為了所謂心認可的大局,常常愿意在一些小問題上做出妥協。
這件事正是如此,應該就是陳公輔被張俊說服,認可了北伐關乎國家存基的說法,認定了北伐是所謂眼下第一大局,那麼為了這個大局,他就愿意接了諸如要二圣寫檢討書,要派兵去南方鎮反對派種種出格的行為,以促事的順利執行。
相對來說,他李其實同樣也有點被張浚說服,認可北伐是大勢所趨,但他的病就在于不愿意接那些出格的作。
長久以來,兩人格一直如此,類似分歧也一直存在,但是讓李想不到的是,這種分歧居然到了要讓二人幾十年友誼斷絕的地步。
自己真的錯了嗎?
還是陳公輔錯了?
又或者兩人都沒錯,而是趙家對張浚言語的態度已經預示著局勢到了一個新的地步,一個趙家為了北伐必須要摒棄反對派,或者反對派已經不氣候的地步?
當然,是不是陳公輔這廝在故意嚇唬自己,這也是有可能的吧?
總之,李一夜難眠。
翌日,三月初一,乃是大朝會的日子,所以雖然神不足,但李還是早早起床,準備上朝,但也就是此時,這位史中丞驚訝發現,自己那封早已經準備好,卻也給自己帶來了巨大麻煩的奏疏消失不見了。
就在自己書房正桌上擺著的奏疏,憑空消失不見了。
李泰發先是目瞪口呆,繼而如釋重負,最后迫于時間力,倉促穿好府走出門來,看著候在門前自家三個兒子,卻才徹底醒悟……原來,陳公輔這廝昨日過來,本不是嚇唬自己來了,而居然是來專門嚇唬自己兒子?
快六十歲的老家伙,欺負三個剛剛年的小伙子,還講不講武德了?
不過,這日上午,李便再度刷新了自己對老朋友的認識,有些人確實不講武德——這位吏部尚書居然在朝會開始后,第一個搶先出列上奏,建議幾名在史臺久任的史,轉出州郡,然后提拔新人進臺諫!
當先一個,就是李經。
而有意思的是,李經居然沒有反對,而是順水推舟,接了吏部的安排,出知興慶府。
除此之外,當日大朝會,因刑部尚書馬上書言樞相張浚奏對不妥事,趙家當堂下旨,著閣重臣公議、百群議。
其中,閣重臣贊同樞相張浚者27人,以為不妥者6人;百群議,贊同樞相張浚者136人,以為不妥者17人。
隨即,趙家將贊同者的名單展示給以為不妥者,并正式下旨:“朝廷已有定論,依樞相張浚所言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