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保忠什麼意思，呂本中當然一清二楚，不就是給家塞個黨項皇妃嗎？而他思索許久，越想越覺得真可以為之。

　原因有三：

　其一，家的妃嬪確實比較，很多人在很多地方都曾勸過這位家納妃，從南到汴梁，本沒停過，只是后來兩位貴妃并立后，才稍微安靜了一陣子。

　而眼下，兩位貴妃先是一起懷孕，再是家離開京城，怕是已經一年多沒沾人了……又不是當年被真人攆的到跑的時候，未免有點節制的過分了。

　此時奉上一位皇妃，家本人應該還是能接的。

　其二，正如仁保忠暗示的那般，此事于公有利。

　家昨夜固然是朝著蕃漢一，準備將黨項人消融漢化之意，但這畢竟是長期目標，要好幾代人的，相較而言，若是家能納一個黨項皇妃，則最可以保證眼下黨項諸部的人心稍安。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

　雖說兩位貴妃俱有子嗣，納黨項皇妃去了一個最大的阻礙，但即便如此，這種高回報高風險的事也不是人人都能承擔的……說白了，得臉夠大，屁夠穩才行。

　而他呂本中就是這麼一個人。

　哪怕他只是個中書舍人，也有足夠的政治資本來作這事，或者說，天下能作這類事的本就沒幾個人，但他呂好問的長子毫無疑問是其中之一。

　尤其是眼下，天子側本就沒幾個人，正好方便他施為。

　當然了，想了半天，可呂本中到底清楚，人家趙家不是個好相與的，正如這位家昨晚所言的那般，局勢漸漸變好，趙家脾氣也漸漸增長……他呂本中的資本不過是主談及此事的資本，卻是不可能將人直接送到家床上，生米做飯的。

　不是不行，而是不敢。

　“你的意思，是要朕納一位黨項族妃嬪？”下午時分，蟬鳴之中，一便服在樹下避暑下棋的趙玖聞言沒有任何多余反應，既沒有生氣，也沒有什麼欣喜之態，甚至連頭都沒抬。

　呂本中心下忐忑，但事到頭上，卻不敢再猶豫，便當即拈子正相對：“臣以為若如此，可使黨項人心稍安，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趙玖點了點頭，依舊不聲：“有些道理。”

　呂本中一時大喜。

　但旋即，趙家復又言道：“可天下有道理的事多了去了……憑什麼事事都去做？”

　“請家示下。”呂本中肅然起，

　“有什麼可示下的？”趙玖終于抬起頭來瞥了對方一眼，完全不以為意。“凡事有利必有弊，有用必有費，而且還要講時機、看局勢……下棋。”

　呂本中趕坐下，匆匆按本能填了一子。

　而趙玖也在蟬鳴之中繼續低頭相對：“納個黨項妃嬪不是不行，但哪有什麼都好？譬如說人選，若是李乾順有兒，或者選個近支嵬名族的子，份上倒是合適，可不怕恨極了朕，夜里刺殺？而若李乾順沒有兒，選個他族的子，選哪家？仁多氏還是罔氏？選橫山的還是興靈的？不怕這家人借著威勢又在這兩地方鬧騰起來，再釀一次禍？”

　呂本中若有所思，心下也有些狐疑起來。

　“其次，朕都忍了一年了，這半年更是一直在軍營中，連個侍都不帶，所以才能讓將士們歸心，眼瞅著大局將了，就忍不了這一兩個月？”趙玖一邊下棋一邊繼續相對。“再說了，你也須有些大局觀……要知道，打仗的事，朕不行，但了結戰事、分劃局面的事離開了朕卻是本不可能的，現在西夏的戰事將要了結，接下來主要是如何退真人、服契丹人的事，反而正要朕親自去置，你早不來晚不來，此時過來，朕反而沒有閑心。”

　呂本中趕俯首稱是，卻又憑著下棋本能匆匆填了一子。

　趙玖微微蹙眉，繼續慨：“而且你說的黨項皇妃能安人心一事，其實也只是個說法，一個被當貢的子如何能有這般作用？想要安人心，倒不如用心到時局上，若能想法子把黨項人居所全給包住，不讓他們與真人接，再拿住耶律大石，讓契丹人也不敢輕易牽扯拉攏黨項人，這里才是真的安穩……你說是不是？故此，依著朕看，且等西北事了，若屆時大局能布置妥當，便不必在意什麼黨項人，若是事不，局勢堪憂，等回頭納一個也無妨。”

　趙家高屋建瓴一般的言語說個不停，手上也費了好大勁才在棋盤上重重落下一子。而另一邊呂本中趕頷首，心中卻早已經慌，乃是又憑本能匆匆陪了一子。

　趙玖愈發蹙眉，復又抬起頭來了天，只見此時雖然樹影稍移，卻不再刺眼……明明已經是中夏，卻搞得跟春天一樣，也是心中不爽，便復又低下頭來繼續下棋。

　而另一邊，呂本中被家當面否了此事，也覺得自己之前有些想當然；而且還被訓斥不知大局，更是惶恐；再結合昨日對仁保忠的失算，今日被仁保忠蒙騙，恐怕也被這位明至極的家給窺屏，然后前途愈發黯淡……故此心中也是郁郁起來，下起棋來更是心不在焉，只是憑借多年經驗，隨手落子罷了。

　然而，這呂本中卻是又犯了混。

　須知道，他平日里都需要好大力氣才能與趙家難分難解的，今日憑經驗與本能速下，卻是將人家趙家在棋盤上瞬間得艱難備至起來……實際上，開頭那幾子后，這位家便已經不支，結束對話后又是幾子之后，這位家在棋盤上便走上了絕路。

　不過，好在忽然間一陣風來，沉悶之氣下陡然舒爽，然后眼瞅著西面似乎有雨云滾來，趙家終于勉強找了個理由，匆匆站起，大概是說下雨了該收服什麼的，便手將棋盤掀了，棋子匆匆收起，準備回寺廟正堂里去坐。

　一直到此時，呂本中方才醒悟。

　二人轉佛堂前，終究雨日無聊，便重新在佛祖面前擺開棋盤，再開棋局，這一次呂本中拿起十二分的本事，多是將趙家給伺候的舒服起來。

　且棋到中盤，佛堂黑白爭奪于方寸之地，佛堂外風雨大作于恢廓之天，頗有方寸世界的滋味，到底是讓趙家心漸漸好轉起來。

　而不知為何，一局戰罷，天隨雨勢愈發暗淡，點燈再戰后不過中盤，呂本中卻又察覺到趙家有些心不在焉起來——他便是費盡心思伺候，也捧不起來。

　這就是伴君的難了，雖然挨了不掛落，但無奈之下，隨著家一個荒唐至極的落子，小東萊先生只能著頭皮開口詢問：“家可是憂心靈州戰事？”

　“窮途末路之徒，雖有數萬之眾，但一朝樹倒猢猻散，便是有幾個主心骨，也撐不起大局……有何憂慮？”趙家搖頭不止。“李乾順不該跑后套的。”

　“那家是憂心翟、董兩位統制在東面或許兵力不足，以至于被完活突襲嗎？”

　“活是能干出這種事來的。”趙玖哂笑以對。“不管此人是真的父子深，還是裝作父子深以至于騎虎難下，做出這種事都是可能的……但他孤掌難鳴，如今鹽州周圍我軍環繞堵截，他想要兵必須要綏德那支做他后應的兵馬起來協助他才行，而事巧就巧在兀派出了撒離喝這個人來做活后應，卻又不足為慮了。”

　呂本中微微一怔。

　趙玖見勢稍作解釋：“撒離喝此人，一個是沒本事，當日吳玠在坊州將他打哭，綽號啼哭郎君的就是他，此人絕沒膽量在折氏已經主南下，而橫山東端黨項兵降服咱們的況下與韓世忠、吳璘挑起戰斗；另一個是此人作為阿骨打帳下養大之人，在西路軍是他，在東路軍是完奔睹，都算是阿骨打嫡系的專門安排，如今當然也是兀三兄弟的妥當心腹，他不敢違抗兀軍令的；最后一個，則是兀三兄弟未奪權前，也就是粘罕握權時，他曾與活一起分裂西路軍……有此前科，多還是要忌諱一些的。”

　“若是這般，東面也無憂了。”呂本中連連頷首。

　“其實這恐怕也是兀的本意，兀就是不想讓活與我們作戰。”趙玖繼續盯著棋盤笑道。

　“還是家堯山一戰使局勢一朝反復的結果，兀從此懼了家與營大軍。”呂本中捻須思索片刻，趕又奉承起來。“那一戰，越往后看越覺得是逆天定勢之戰，怎麼想怎麼重要，不然，哪來的時候完兀求和、棄地、避戰至此？”

　“不是。”趙玖搖頭不止，終于肅然起來。“堯山一戰固然是怎麼夸大都無妨，也確系是兀此番避戰的緣故，但最多是阻止了金軍的勢頭，使他們不敢在河這邊做攻勢，但卻不能說兀從此怕了我們，……依朕看，正是因為兀心知肚明，也知道朕與宰執們也都心知肚明，曉得金軍主力戰力猶然在大宋之上，所以才從掌權以后，一則議和，二則棄地，三則避戰。”

　呂本中徹底茫然起來。

　“因為只有趁著兵力占優，實力尚在，議和、棄地、避戰求來的安穩才有效用，而若是真到了咱們進軍河北，又一戰大勝之后，雙方軍力對比逆轉，他完兀怕是要比粘罕更強三分也說不定。”趙玖沒有賣關子。“畢竟低頭這種事，強的一方來做才有效，勢窮力小者一旦低頭，只是徒勞怯，自取滅亡罷了……李乾順不該遣使來想朕求和的，而朕也著實奇怪，為何以往西夏一旦氣力不支，只要求和，朝廷便要應允呢？”

　呂本中微微愣住，想了許久，又花了好大心思在棋盤上，認真落子之后，這才認真請教起來：“若是如此，敢問家，如今東西兩面局勢妥當，家到底在在意什麼呢？”

　“在意三件事。”趙玖嗤笑以對。“當先自然是左右局勢雖安，卻不知何時能做個了結？”

　呂本中哦了一聲，瞬間醒悟。

　“其次，陜北、橫山、興靈遭遇兵禍，一方是漢人自不必提，另外兩卻是黨項人居多……到底該如何安？朕固然說要一視同仁，可若是與興靈、橫山與延安那邊一般戰后減稅待遇，卻不免會引來關西士民怨氣，說朕居然將黨項人與他們一般安。”趙家繼續嘆。

　而呂本中也是一聲嘆氣：“要麼黨項人能立下功勞，要麼只好讓黨項人此番吃一點虧了……天下哪有絕對的公平？”

　“正是如此。”趙玖依舊喟然。“就好像朕此戰敲打韓世忠，而且專門不許韓世忠接西軍戰事一般……朕當日知道他覺得委屈，但偏偏不敢放手，否則以他的脾氣和與西夏幾十年的公私恩怨，怕不是真要一到興靈、一橫山便要屠城，到時候反而激起無端反抗來。與之相比，岳飛自不必提，吳玠也算謹慎小心，便是曲端雖然行事諸多不妥，但軍紀上還是妥當的。”

　呂本中微微一怔，他是真沒往這邊想，只是以為家當時只是純粹要敲打韓世忠呢。

　趙玖并未深談，隨口一提后，便搖頭再笑：“還有一事，朕上午聽仁保忠說到西夏地理，匯總報，卻是格外奇怪一件事……按照仁保忠所言，只要朕鎖住興靈平原最北端的克夷門，耶律大石便不可能穿行興靈了，便是大石此番穿越興靈，也到底是在攤糧城北的什麼大陷谷轉到賀蘭山這邊，從興靈之地的北大門克夷門穿過的。那既然河西與后套無法從賀蘭山背后相連，他為何要在知道興靈為大宋所取后，還是不顧一切去匆匆北面后套呢？須知道，他西行到西域立下基之后，連可敦城都漸漸要棄掉的，此番更是為了取后套許給了什麼克烈部的忽兒札胡思……這其中必然有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