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了秋,天氣卻依然像盛夏般炎熱。掌櫃的張寶生搬了個馬紮兒,坐在自家的小飯館兒門前一邊看夕一邊著舌頭吹涼風。
這狗孃養的天氣,就像狗孃養的日子一樣難過。暑熱一直穿到骨子裡不說,連息的氣兒都粘溼溼的,彷彿竈臺邊上的污漬般油膩。道上,往來行人帶起的灰土飄在空中,不知不覺間就把飯館牆面上那隻倒扣著的“笊籬”(注1)給糊了一個泥團兒。黑黑的,散發著縷縷餿臭味道,聞在鼻孔裡更令人沒有食慾。
如果是早年間,張寶生還有心打上桶井水,把牆上的“笊籬”和頭頂上煙熏火燎的招牌拭乾淨。在上谷、河間一帶,這“笊籬”代表著飯館和酒店,和頭頂上的隸書招牌一樣,都是主人家的臉面。那時候他的飯館剛開張,又上仁壽年的好年景,每天進帳的“好”(注2)就有十幾個,偶爾一天運氣佳上大主顧,賺上半匹絹都有可能。張寶生家裡的填房與臨近易水河邊那五十畝地就是那時候置辦下的。
那時候,張寶生記得自己每天恨不得將頭頂上寫著“有間客棧”的牌匾三遍。這牌匾是張寶生花了三頭羊的潤筆,求易縣學裡邊楊老夫子給寫下的。人家楊老夫子曾經做過越公楊素大人的錄事,若不是喜這邊塞上的質樸人,本不會在上谷郡落腳。他醉中寫就的牌匾雖然沒有“如意”,“臨風”般聽起來有口彩,但勝在切自然。想那行路之人在一眼不到頭的道上,猛地看到“有間客棧”四個字,飢之意頓生,走進來住一宿,吃兩碗麥飯,喝幾盞濁酒也是預料之中的事。
可惜好景不長,仁壽年很快就結束了。接著年號變了大業,英明神武的新皇登基後,先修長城再開運河,把府庫裡的積蓄折騰了個乾淨。你說他把自己的家業糟蹋乾淨了也就該收手了吧,他還偏不,今年初不知道從哪裡又聽來了“仁君登位、萬國來朝”這一說,力邀各國可汗到聚首,命令沿途各地必須清水潑街,黃土墊道,市肆酒樓,凡胡人吃飯喝酒皆不得要錢。
人都說天子聖明,看什麼東西都是那個什麼瞳親照,也就是一隻眼睛看倆影兒,比普通人清楚一倍,可聖明天子就不知道吃飯付錢這個理兒。上谷郡靠近邊境,奚人、契丹、突厥人往來頻繁,大夥往得久了,本分不清誰是胡兒誰是漢種。皇上的優待令一下,四野裡胡人馬上就多了起來。真的,假的,冒牌的胡人一隊隊蝗蟲般沿著道吃過去,就像當地人上輩子欠了他們一般。如此一番折騰下來,皇上老人家得了什麼好大夥不曉得。張寶生就知道自己的酒館爲此辭了掌勺、遣散了夥計,易水河邊五十畝地也典給了別人一半。原來每天回到家老爺長老爺短哄他高興的填房,如今也冷了臉,不得他在前院的酒館裡睡板凳。
沒錢請掌勺,也養活不起勤快夥計的酒館自然越來越冷清。原來每日忙得腳不沾地的張寶生如今輕閒了,過了午就可以搬著馬紮兒盼日落。日落十分,忙碌了一天的鄉鄰們回家,若哪個能沽上半斤濁酒,就可以滿足他一天最後的賺錢希。
生意雖然冷清了,可衙門裡的稅還得照。前些天易縣戶槽(注3)李大人門下的小跑兒趙二當家特地上門關照過,今年“有間客棧”要額外支付五張生牛皮。張寶生好求歹求,趙二當家纔看在兩罐子麻油和一罈子陳年花雕的面子上,把牛皮的數量從五張減了兩張,但是要求冬前必須到縣上割,否則,任何後果由張寶生自負。
有道是“破家的縣令,剝皮的太守”,張寶生知道不上稅的後果是什麼。他在縣城裡的幾個同行,如今就在衙門開的客棧(大牢)裡住著。裡邊據說是一日兩餐,頓頓竹筍炒片。隔三差五就有模糊的人從後門被人擡出來,扔到荒野裡去喂狗。可府不準許百姓殺牛,病牛、殘牛向來是俏資。即便想辦法用驢皮充數,也得有地方尋驢子去。
道兩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大戶人家的莊客們抗著木鍬,牽著牲口去主人家裡工。這些人不會買張寶生的水酒,所以他也提不起神跟大夥打招呼。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道盡頭,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有從塞外返回的行商經過。只有他們手裡有上好的皮貨,也只有他們能給張寶生繼續生存下去的希。
“寶生叔,今天生意不錯啊!”道邊,一個騎著馬的年人揚鞭戟指。
“五娃子,託您家老哥哥的福,今天上了三撥客人,竈堂沒冷著!”張寶生捶打著發麻的雙站起來,大聲答應。
與他打招呼的前莊上張大戶家的小五,按輩分,算是張寶生的侄兒。雖然自從張寶生開了飯館從商後,兩家終止了走。但彼此之間畢竟是一個宗祠,脈之間的親近怎麼隔也隔不斷。
“我爹說了,如果您實在難支撐,就把客棧關了吧!族裡邊這麼多小輩,怎麼著也不會讓寶生叔捱!”五娃子策馬又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用皮鞭指點著地說道。
“煩勞老哥哥了,五娃子,回頭遣下人來抱一罈子酒,給老哥哥漱口!”張寶生盡力站直了已經有些馱的腰答道。五娃子是縣學裡的佼佼者,據說是有機會被郡上舉才,去京城參加科考的。在這種前程遠大的年青人面前,他可不敢擺什麼叔公的臭架子。至於五娃子的老爹張寶良的話,張寶生只當沒聽見。年初客棧裡週轉不開,找這個本家借錢,張寶生付出的代價就是出手三十畝好田。真的按對方說的關了客棧回族裡養老,張寶生估計自己剩下的二十畝好田也得換了主人。
“謝寶生叔,回頭我派人來取,我爹他別的不,就好這一口!”五娃子說笑著跟張寶生道別,拍了拍坐騎,溶進落日的餘暉裡。
“唉!”張寶生長嘆了一口氣。不怪天,不怪地,就怪自己沒一個也在縣學楊老夫門下讀書的兒子。如果自己有一個兒子如五娃子一樣前程遠大,那些衙門裡的幫閒、鄉里的小混混還有族中的長房們哪個又敢上門來欺負。
想到縣學,他心裡突然又涌起幾分希。自己的外甥也在縣學就讀,論名聲、論才學一點兒不比五娃子差。既然張家小五今天能從縣學趕回家,自己的外甥李旭說不定也會回來。如果能遇上他,自己面臨的難也許能有個著落。
抱著試一試的念頭,張寶生沒有像以往一樣帶著滿心的失落關門。而是敲打著痠痛的脊背,繼續向道上張。果然不出其所料,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後,道上跑來一匹青花騾子,騾背上,一個材魁梧,兩臂修長的年人遙遙地向他作揖致敬。
“舅公,您今天忙得過來麼,要不要我幫你洗碗!”年人說話間已經趕到了客棧門前,手一按,一擡,乾淨利落地跳下了騾背。把繮繩向拴馬樁上輕輕一系,邁開雙向裡走。
“使不得,使不得,旭啊,你是讀書人,可不能幹這下賤營生!”張寶生見年認真,趕臂相攔。油漬麻花的手臂卻不敢髒了年人上的青衫,被得連連向後退。
“什麼使不得,讀了書,您就不是我舅舅了。被我媽聽見這話,肯定上門來找您理論!”年人用手輕輕撥開張寶生的胳膊,靈活地進了客棧。
只能擺放十幾張桌子的一樓其實沒什麼可收拾的,由於生意實在冷清,很多不常有人坐的地方都生了塵。李旭卻不願讓舅舅覺得自己只會賣,了外面的長衫,抓起抹布把所有桌椅了一遭,又取來梯子,爬上門樑,把煙熏火燎的客棧招牌清理出本來面目,接著摘下牆壁上的舊“笊籬”,從廚房找了把半新的換了上去,然後才把件歸到遠,去了木盆打水洗臉。
張寶生在一邊看著,心裡暖烘烘地像喝了半斤兒紅般舒坦。他膝下無子,兩個兒出了閣後難得回家。妻子死後續絃的填房又沒給他延續香火,所以一直把李旭當半個兒子來看。眼見著外甥準備告辭了,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和孩子見面。大手在腰間了幾回,卻沒有找到合適的見面禮兒,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道:“看我這記,你先別急著回家,我這有替你爹釀了幾罈子老酒,照胡人傳過來的方子收過水的,掛在騾子背上帶回去,讓你爹冬天寒!”
“那可不行,您燒這一罈子酒得多功夫,還是留著賣纔是正經。再說了,我爹去塞外辦貨,還得些日子纔回來呢!”年人一邊把長衫向上套,一邊大聲推辭。
燕趙人子烈,連喝酒也喜歡烈的。而烈子酒得之十分不易,爲了提高黃酒的口,釀酒人需要多次用法加工,將酒裡的水除掉大半,才能讓酒濃到令人三碗吐然諾的地步。所以一罈子老酒,造價往往是普通濁酒的五倍。這麼貴重的禮,即便放在好年景,年人也不忍從舅舅家搜刮,更何況眼下正是張寶生的客棧瀕臨倒閉之時。
“拿著,旭,否則是不給舅舅臉面!”張寶生用油手憐地拍了拍外甥的臉,低聲命令。這孩子是開皇年間生的,孃胎裡養得好,明顯長了張福氣面孔。過了年就要束髮(注4),可自己這個當舅舅的連件像樣束髮的禮都給不起。想到著,心裡不覺有些淒涼,又自怨自艾地嘆了口氣,低下頭,緩緩向後院的酒窖走去。
李旭見舅舅嘆氣,知道自己的舉又惹老人傷心了,只好默默地呆在客棧中等。過了片刻,張寶生轉了回來,抱著的卻不止是一大罈子酒,放酒罈子的柳筐上,又掛上了兩條幹麂子,還有半兜幹薺菜、蘿蔔等。
“這怎麼,我這樣蒐括您,回去我娘非家法不可!”李旭挫著手,滿臉爲難之。
“酒和下酒菜麼,舅舅也不白送。等你爹從外邊回來,你讓他幫舅舅問問,誰手裡有生牛皮或驢、馬之類大牲口的皮子出讓。衙門裡催得急,舅舅願意出個合適的價錢買。”張寶生憨厚的笑著,爲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送禮藉口而高興。不由年推辭將柳條筐掛在騾子背上,臨了,又變百戲般從後腰解下一個皮囊來,塞到李旭手裡。
“這是開皇十八年的時候,幾個去遼東尋功勞的軍爺喝醉了酒,落到我客棧裡的。十多年了也沒人回來找,怕是沒人要了。舅舅尋著,應該是把不錯的弓呢,所以每年都好生保養著。你拿去玩吧,明年你就十五了,你們李家人講究馬上覓取富貴,有一把好弓正趁手兒!”
年人知道這是舅舅給自己的束髮禮,不敢推辭,雙手接了過來。手的剎那之間傳來融融暖意,不知道是舅舅的溫,還是那黑漆漆豪不起眼的弓囊本溫度。解開弓囊上的皮繩再看,只見一張兩尺半長的角弓躺在細細的茸之間,居然如墨玉般溫潤(注5)。
上谷郡靠近邊境,曾經是飛將軍李廣駐紮過的地方。所以民間好武風,只要不是特別貧苦人家,平時都會讓孩子拜個野師父去學些刀劍、弓馬、拳腳來防。所以李旭用眼睛略略一掃,就知道舅舅給自己的是一把上上等好弓,如果拿到市面上,估計沒三、五吊好本換不回來。到了這個時候,他也無法客氣了,只能再次施禮,謝舅舅的一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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