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枝尖銳, 末端邊緣糙割人,它被持得很穩,正正抵在寂生咽。
那正是半個月前過重傷的地方,他很明白對方也記著這一點, 所以多余的話他不打算說。
“為了云水刀現在的主人, ”寂生聲音很平靜, “主上讓我想辦法跟著, 至于打探春秋談, 不過順帶之舉。”
江琮重復了一遍:“云水刀現在的主人?”
“這是原話, ”寂生說, “我來明凈峰的第二日,便接到了這一任務,他告訴我刀會在山上出現。”
“會主繞過了空明,直接向你派發任務?”江琮頓了頓, “你不是層云寺的人。”
寂生微笑:“你夫人不是已經說了嗎?我是個假和尚。”
帶有玩笑意味的回答剛剛說完,樹枝猛地前進了半寸,寂生微微一僵,他已經到皮破開的痛楚。
江琮還是沒什麼表:“你本就只聽命于主上。”
“是的。”
“我就說,你懷踏塵蹤, 怎麼可能只是空明的弟子,如今江南分舵被誰管著?”
“原本是我, 但很明顯,我現在沒空回去接這個攤子。”
“也就是說,主上讓你去明凈峰,一開始只是為了春秋談劍譜之類的事, 到了地方后, 才收到關于云水刀的命?”
“你很敏銳。”
“他只是讓你跟著刀主人?”
“是, 也不是,”寂生飛快地說,“還包括不定時出現,講一些云里霧里的話。”
江琮立即道:“云為何,水為何,天為何,這些話是他讓你說的?”
寂生坦然:“還有不可問,不可往,不可留,這些話我通通聽不懂,只是奉命行事。”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你應該早就看出,我其實本不想在你們面前晃悠——”
江琮不置可否,他垂著眼,看上去有種置事外的漠然。即使上的傷口已經汨汨流出了許多,但臉上表極淡,連聲音也平靜無波。
好像那不是他的,寂生看了眼跡,它們已經蜿蜒到了泥土之中。
他覺得這個人很能忍:“你還要指著我到什麼時候?”
江琮沒有說話。
寂生說:“你要是還清醒,就不會在這里殺我。”
江琮微微一哂:“你向我了這麼多,任務已經失敗到不能更失敗,回去復命的時候難道還能活?”
寂生也笑:“這就要看你了,江舵主,或者說,世子?”
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有種疏淡的溫和,好像真的是個整天吃素的出家人:“我很惜命,顯然你也一樣,我自認可以瞞,難道你不可以?”
他抬起手,緩緩抓握住了自己咽上的尖銳:“這是在鷹棲山,不是西京也不是明凈峰。沒有眼線,也沒有暗哨,會主的眼睛看不到這里,手也夠不著。”
江琮沉默著和他對視。
僧人溫聲道:“你在想,會主他既然知曉云水刀的所在,必然也知道和你在一起。明明你行事更便利,卻只讓我來——”
“這是為什麼呢?”他點到為止。
這是為什麼?沒人能說得清。會主行事詭譎無定,反復無常,為了做一件事,他可以鋪一個復雜到本沒有必要的局,只為把目的蔽在層層云之后,他一向如此。
他若要派你去買胡餅,絕不會直接說出口。
他只會說“子時三刻,東街往右三丈的門房,會有人一樣東西給你,記得穿紫。”并且,這句話會分三個不同的人用多種方式前來告知。
為何是子時東街,又為何穿紫,你沒有詢問的余地,只知道在這些莫名其妙的限定下,誰都想不出他的目的不過是買個胡餅。
而這恰恰是他想要的效果。
所以,江琮不想花費力氣在琢磨會主心思上面,至現在不想。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寂生:“你的確很惜命。”
寂生微笑著沒有說話。
江琮簡要地評價:“很可惜,青云會的人往往不配惜命。”
寂生說:“我盡量。”
江琮扔掉樹枝,仿佛毫無痛覺似的,彎下腰半扶起地上的,小心而輕。
寂生死里逃生,卻躺在地上暫時沒有作,他也評價了一句:“青云會的人,更不配惜別人的命。”
江琮沒有理會這句,泠瑯被驚擾,倒是一下子睜開了眼。
抓住江琮的手:“禿驢呢?”
江琮朝邊一瞥。
泠瑯立即過去,瞧著寂生還是很有生命跡象的樣子,并且近在咫尺,不由十分驚訝。
江琮說:“先不殺他。”
泠瑯頓了頓:“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江琮聲:“路上講,現在先找地方歇著,天快黑了。”
泠瑯沉默了一會兒,才點頭表示答應。方才昏睡了片刻,現在覺得舒坦很多,雖然頭疼如影隨形,但四肢已經恢復力氣。
瞪了寂生一眼,收回視線,很輕易地發現江琮右上的傷口,這讓微微一怔。
“竟然這麼嚴重?”抬眼看著江琮。
對方只是微笑:“不礙事。”
“是不是干脆斷了也不礙事?”
“或許有一點礙事。”
泠瑯抿著,掙他的手,去把不遠的刀劍撿了回來。
途徑寂生的時候,一把搶過他的,指著僧人,對江琮說:“他真的會老實嗎?”
寂生舉起雙手:“不會有人比我更老實。”
“娶了妻的和尚還配說這個?”
“阿彌陀佛,小僧是先有妻子,再空門。”
“那就更不配了。”
泠瑯忍著腦中鼓捶一般的疼痛,上前扶起江琮手臂,張口便打發寂生:“你去前面探路。”
寂生說:“小僧腹背皆有傷……”
泠瑯說:“我現在腦殼很痛,雖然答應了不會傷人,但萬一發瘋失控也沒辦法。”
冷笑:“空明在明凈峰那日,你不是藏在什麼地方一直看著嗎?應該很清楚吧。”
寂生站起,一搖一晃地往前面去了。
泠瑯在他后大聲警告:“你的子在我手里,找到地方就回來復命,別想有別的花招!”
寂生走得愈發蹣跚。
暗四合,暮云低垂,只有樹林在發出輕微響。
泠瑯攙扶著江琮,試圖離開這片泥地。
從前在侯府的時候,這種親的姿態不知道扮過多回。那些虛假意數不勝數。卻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江琮了真正的病人,的手臂也扶在實。
反倒在荒無人煙的山野中,彼此都狼狽而虛弱,了對方唯一的依靠。
泠瑯說:“我現在覺好多了,你不必一直撐著。”
青年臉依舊白,聞言不過微微搖頭:“夫人竟如此痛快就放過了寂生。”
泠瑯說:“你以為我會先刨問題一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江琮微微著氣,把方才對話復述了一遍。
泠瑯走得越來越慢,聽到最后,甚至停住腳步,和他在山坡上對視。
“云水刀……的主人?”重復了一遍,臉上寫滿了茫然,“你們頭兒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到我的?”
天下之大,莫不是青云會所及之,江琮搖搖頭,示意自己并不清楚。
泠瑯陷沉思。
這個稱呼很有意思,因為云水刀可以在任何人手中,會主下達了這個命令,仿佛只和刀有關聯。
天底下幾乎沒人知道李如海有后代,可是是撿到刀的蟊賊,可以是繼承了刀的弟子,即使刀在手里,也不能證明真正的份。
火電石之間,泠瑯猛然想起一件事:“可是第二次在樹林里見面的時候,寂生親口說出,我是李如海的兒。”
江琮說:“他的原話是:李如海痛恨青云會,李如海的兒不該同青云會舵主在一起。”
泠瑯盯著空曠山林:“他還有事瞞著。”
“那是自然,”江琮說,“但不必急于撬開他的,畢竟——”
他聲音非常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泠瑯覺得這句話有點逗,但很快便笑不出來,因為上一刻還面蒼白的江琮,現在眼下已經泛上不正常的紅。
他雙眸低垂,止不住地輕,呼吸滾燙急促。唯有握著的手還是虛虛攏著,唯恐用上半分力氣。
泠瑯咬咬牙:“怎麼到頭來,做鬼也風流的反倒了你?”
江琮極輕地笑了一下:“反正都要死了,也沒什麼其他重要事……”
泠瑯說:“不許說了!”
強行將江琮的手臂抬起,繞到自己肩上,青年才稍稍流出抗拒的意愿,就被用力在臉上了一把。
威脅:“給我乖一點。”
江琮只是閉著眼笑,似乎連睜眼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二人靠在某棵樹邊上休憩。
當他軀沉沉地上來時,泠瑯才更為直觀地意識到,他確實一直在盡力支撐。
“比王八還能忍。”小聲說。
江琮靠在肩上,聞言只是低低應了一聲。
“傷勢這般重,之前就該讓我來對付這個臭和尚。”
“嗯。”
“我當時暈得厲害,你也沒必要順從……”
“可我也覺得那是要事。”
“…………”
青年發出短促而疲累的一聲笑,他下放在泠瑯肩上,重量一點點釋放下,似乎已經沒有再強撐的余地。
江琮嗅著頸項中的香氣,溫暖芬芳,肩上的細骨硌著他,有點疼,他本不忍依靠上去,也不舍得。
但對方抬手,把他往自己上使勁一按,頗有些強悍意味。
“睡吧,”泠瑯用他的話還他,“有我。”
江琮又想笑,他不明白這種境地里有什麼值得笑的,但他此時,心里的的確確,全是些讓他忍不住去微笑的東西。
在殘存的意識最后,他聽到邊人在試探著問——
“你當時說,以后要多有多,當真嗎?不是為了哄我隨便編的吧?”
當真。
江琮想這麼回應,但他太過疲倦,這句話不知道有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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