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譽想了想，明白了。

西涼軍和樊軍的首腦對這支軍隊很頭疼，雖然他們現在的主要目標是要攻往源滄江以南，但并不代表他們會對不斷在江北大地上給他們找麻煩的明軍視而不見。

最近個別剛剛城的難民就曾帶來消息，說明軍被散布在廣源道以西的西涼軍和樊軍追殺堵截，恐怕兇多吉，而明軍，也的確有很久沒出現在廣源道西邊的土地上了。

他們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突然又挾著熾烈以風雷之勢而來，在大雪初晴的這個早晨，重新帶給人們希。

裴譽雖然仍有失，但也沒再糾結。

比起攻占一個已經沒有多油水的小城池，當然是剿殺明軍這個心腹大患更讓西涼人和樊國人懸心，明軍在此殺了七八千西涼軍，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若是他們一直留在這里，等西北大地上散布在其他地方的西樊軍集結后殺過來，可能就不只是一兩萬的人數了。

明軍要離開，不是不想留在這里保衛他們，而是不想連累他們。

裴譽苦笑一聲，道：“那麼也不至于今天就要走吧，好歹歇息一兩天，也讓我們盡一盡地主之誼。”

沈蕁笑了起來，笑聲很是爽朗，“還盡什麼地主之誼？我看你們自己也都沒什麼吃的了，我們這麼多人，你們招待得起？”

裴譽有些尷尬，正后悔失言，已笑道：“我們有干糧，還能分一點給你們，有件事倒真得麻煩你們。”

“什麼事？”裴譽馬上問。

“我已經很多天沒洗過澡了！”頗為苦惱地說，“頭發和上都快長虱子啦！最近西涼軍和樊軍對我們追得很，我們在前頭的馬山避了好幾天，天沒亮時風的人看見有西涼軍結隊往這邊走，猜到是要來攻打你們，我們這才出來的。”

雙掌搭，把手指指節得啪啪作響，“好久沒活了，今兒殺得痛快！”

裴譽瞧著頰邊骯臟打結的發綹和上一抖就往下掉的泥點子，不由笑道，“我馬上去安排。”

城墻下升起了炊煙，幾口大鍋被架在火上燒，城里的百姓拿出最后的口糧，明軍殺了幾匹瘦弱的胡馬，這個被圍困多日，總是籠罩在愁云慘霧中的城池此刻一片歡騰，人們臉上不再是麻木而哀薨的神，眼睛里有了一點亮，眼神也輕快起來。

沈蕁端了個殘破的碗上了城墻，蹲在一個缺了頭的墻垛，一面吃一面往遠瞭。

一場廝殺和清掃下來，現在已經是午后丑時末了，天空晴朗無云，日頭已偏，城墻在雪地上投出一帶影，不遠是方才那場激戰留下的大片慘烈痕跡，遠方白雪皚皚，地平線盡是起伏的山巒灰影，像蟄伏在大地盡頭沉睡的猛，或許下一刻就會蘇醒過來。

想起那日晚間帶著四千榮策營將士急行軍趕往寄云關的形。

飛雪撲面的夜晚，悲嗚的風聲中，帶著將士們在暗，正好看到浩浩的西涼軍和樊軍關。

燃燒的火把照亮他們幽暗的鎧甲和染滿鮮的刀槍，異族的大軍像噴著火的巨龍，攪風云從大山深而來，這已經出尖牙利爪的巨大兇蜿蜒過寄云關千瘡百孔的城門，讓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還有大量的騎兵在寄云關外的平野上聚集著，整隊等待進關，黑的一片延綿開去，方圓數里，幾乎占滿了那片染著的開闊谷地。

而城墻下的那一片地方，還四堆橫著西境軍殘破的尸。

等這一批西樊大軍關后，帶著榮策營將士在關外沿著西境邊線一路飛馳，從極西的長源寨進了關，把留在那兒的舊部召集起來，又趕往崎門關。

這兩地方是西境線上很小規模的軍事基地，歷來不重視，西涼人和樊國人聚集在寄云關，暫時沒有顧及這兩個地方。

半年前和沈淵大吵后，沈淵回了上京尋求太后的支持，沈蕁當日預不妙，以極快的速度整編了手下的幾個騎兵營，剝去了幾名親信將領的指揮權，把他們調到長源寨和崎門關，暫時蟄伏起來。

十萬西境軍有將近八萬駐扎在西境心臟寄云關，這八萬西境軍恐怕已經在西樊軍隊攻寄云關時毀于一旦，只有這些荒僻關隘還留有一些零散的兵力。

他們已接到馮真帶去的指令，整軍等待著昔日的悍將前來，帶領他們重振往日榮。

沈蕁嘆了一聲，端著空碗起來到墻頭另一邊，俯視著城墻下三五群吃飯的明軍。

明軍的隊伍到了今天，盡管人數沒有減，但戰力卻在不可避免地削弱。

長源寨和崎門關一共召集了四千將士，和著帶去的五千榮策營騎兵，再加上西境線上零散的駐兵，從崎門關下舉旗出發時，有一萬名戰力卓著的強兵，但是經過一個多月的拼殺，這一萬人損失了不，如今真正能在與西涼人和樊人的戰斗中不落下風，驍悍過人的士兵，只剩下五千多人。

現在的明軍，有近一半士兵是縱橫在西北大地上陸續招攬的，都是淪陷的各州府流落在難民中的散兵，他們之前沒有過西境軍騎兵那樣嚴苛的訓練，也沒有真正和西樊軍面對面戰過，盡管他們的戰斗力在這種嚴酷的、日復一日的戰斗中提升起來很快，但與長時間歷練出來的西境兵相比，仍然有一定的距離。

但無論多難，也必須帶著這支隊伍堅持下去。

視若親人的部將馮真，在一次與西涼軍的遭遇戰中被砍斷了左臂，口也中了一捶，整個護鏡碎裂，骨肋骨齊斷，當時便永遠地倒在了戰場上。

沈蕁沒有允許自己過多地沉浸在哀痛中，他們選擇了這條路，也許或早或遲，都會步馮真后塵，馬革裹尸埋骨沙場，最終化為塵土飄散天地間。

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場戰斗中猝不及防地倒下，包括自己。

生死見得太多，如今心頭有一塊悲愴而荒涼的地方，近乎麻木地把那塊地方包裹起來，用更加堅的緒去掩蓋。

只有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才能不負他們的犧牲，不負這場生死中的征途。

大江對岸的朝廷軍已經向發出了不下一次的指令，希能帶領這支軍隊想辦法渡過源滄江與大部隊匯合，但放不下這里的百姓，也放不下至今沒有一點消息的熾軍和騎龍坳的那八千守軍，他們在攔截了樊軍一天一夜后，從騎龍坳下進了西涼和樊國的國境，從此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想，只要能得到他們的一點消息，確認他們還在繼續戰斗，便不能再拖了，得下定決心離開這里一路南下，撤往大江南岸，加到抗擊西樊主力軍隊的戰事準備中。

再次看了一眼這片白雪覆蓋下的荒涼天地，了骯臟的披風，下了城墻。

當天夜里明軍還是留在了顯州城里，過于疲憊的士兵也需要一個溫暖的地方養蓄銳，何況顯州的守軍和百姓如此熱，他們眼里無聲的懇求和挽留亦讓沈蕁不忍離去。

但是丑時過后，還是讓親兵去醒窩在城墻下的明軍。

站在破敗的城樓上，注視著夜幕下的大地。

天氣很寒冷，積雪經過一天的照還沒有化完，今夜天際中有薄薄的云層，月時時現，但只要一點微弱的芒，大地上的白雪便能把這點芒加倍反出來，方圓數里的形，城墻上看得一清二楚。

城墻下的明軍已經在整隊集合，裴譽上了城樓，來到沈蕁邊。

“真的這時就要走麼？”他問。

“走不了了，”沈蕁苦笑，下頜朝前微微一揚，“來了。”

裴譽忙往遠去，夜晚的地平線上，出現了長長的一線影，幾乎漫到了天邊，很快這線影便往前方拉長，有悠長的號角聲揚起，這次集結而來的西涼軍和樊軍，已經不是之前小的軍隊了，看去，至不下三萬人。

這可能是分布在附近的所有西樊聯軍兵力了。

“來得可真快，”沈蕁嘖嘖嘆了一聲，看一眼裴譽，“這次要連累你們了。”

“如果沒有沈將軍，這座城池今早就淪陷了，”裴譽正道：“能跟沈將軍和明軍一起戰斗，是我們的榮幸。”

沈蕁看了看他嚴峻的臉和的拳頭，笑道：“別張，你守城經驗富，這城墻雖破，還能擋上一擋。”

遠的西涼軍和樊軍已經集結了幾個方陣，在號角的指揮下黑地朝著城門方向行進，明軍迅速做出了反應，城墻的墻垛站著兩排□□手，手執刀槍的士兵列在□□手后，石塊和土塊壘在腳下，城墻下戰力強悍的騎兵已在城門前整隊，隨時準備沖出城門迎戰。

裴譽這回心一點都不慌，甚至還有的興。

他檢視完□□手的準備況，回到沈蕁邊時，卻見呆呆地著遠方，目從已經近城墻的西樊軍軍陣上方掠過，落到西樊軍的后方。

裴譽順著的目過去。

月恰在這時鉆出云層，已經偏西的方位正好將城墻前方的大地照得雪白，在那茫茫雪地上，西樊軍陣后方約莫數十丈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灰點。

隨著那灰點的緩慢移，裴譽分辨出了，那是一個人和一匹馬。

沈蕁對下方的西樊軍視而不見，只盯著那一人一馬，僵立在城樓上，腔里的心臟不控制地狂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