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糖雪梨

時間，大概是這世上唯一一種不用付出便可獲取，不人控製，不被人左右，無論被予者是否願意，都始終堅定向前的存在。

乾元十二年初春，姑蘇城北，秦王府邸朱漆青瓦，簷角高高翹起，乾凈利落得毫不拖泥帶水，這棟標準江南建築上披紅掛綠，四都洋溢著一子喜氣兒。

賀含釧靠坐在掐金靛青蠶枕上，過屋四四方方的小窗一眼便瞧見了懸在梁下的大紅燈籠，笑著轉頭問，“阿蟬，咱們安哥兒是今兒娶親吧？”

“您說對了！昨兒個秦王殿下還來院門口給您問安，聽您在午睡就說等兩日再帶著新娘子來。”

賀含釧邊穿著布裳的中年婦人回道，語氣裡有藏不住的乖哄和安。

賀含釧歡快地抿笑了笑，正開口，頭卻湧上一濃重的甜腥味，“噗”的一聲大咳，素凈的隻滾了一道斕邊的被褥瞬時出現了一片殷紅。

“阿蟬！”賀含釧來不及角的跡，連聲喚道，“快快！別讓旁人看見，趕送到浣...不不，咱們自己洗乾凈，不能讓別人知道！今兒個是安哥兒好日子，不能我沖了喜氣！”

阿蟬趕撲上來，將被褥收攏在懷裡抱著，埋頭往外走，剛一出門，門外的小丫頭手來接，藏在眼眸裡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眼淚速速往下墜，“蟬姑姑，咱們側妃太可憐了...今兒個是親兒子親，太妃將咱們側妃拘在屋裡...小秦王也是，昨兒個來點個卯，明明都告訴了他，側妃咳得都吐了...偏偏殿下點點頭，隻讓我多燉點冰糖雪梨盅...”

約莫是傷心狠了，小丫頭哭聲陡然放大，“要是側妃喝點冰糖雪梨湯就能好，我願意時時燉，日日燉...”

小丫頭的哭聲又尖又細。

阿蟬趕捂了丫頭的，低聲斥道，“就你會哭！”阿蟬垂頭一眼看到那團鮮紅，眼眶泛紅，“行了行了，今兒娘娘神頭比昨兒個好點，咱們別惹娘娘傷心了...”

門關得不嚴實，賀含釧聽見門外的聲音漸行漸遠，靠在枕上發愣，眼神一不地看著風將紅燈籠吹起，燈籠下的大紅穗子高高揚起，形了一道好的弧線。

賀含釧隨著那陣風，笑了起來。

老了老了，別人反倒覺得自己可憐了。

想想二十年前，誰人說起西六所的幫廚丫頭釧兒不艷羨一句“那丫頭運道好呀”...十三歲一手紅案白案，八大菜誰都吃得好，又到當時的四皇子徐慨邊，因為人老實被四皇子生母順嬪娘娘指做了徐慨的通房，後來徐慨大婚，又隨著他出宮開府了他的妾室。

後來秦王妃張氏生不出孩子，就被停了藥，生下了秦王長子徐康安...

賀含釧笑著，卻覺得眼角有些潤，拿手背一，才發現眼淚早已止不住了。

再後來呀，秦王突然暴斃，張氏了秦王太妃，的兒子了小秦王，別人尊一句“賀側太妃”，可事實上呢？徐康安出生後就被秦王抱到了正院，從來沒有親手抱過的孩子，一次都沒有。

秦王和張氏把當做一劑毒藥，隻要安哥兒沾染上了一點兒，就立時萬劫不復。

“咻——”

喜慶的嗩吶，聲音很響亮。

賀含釧被嚇得一抖，隨即方長撥出一口氣，床畔的杌凳上放著一盅冰糖雪梨湯，賀含釧艱難地手去夠，抿在口中，味道微微發苦。

蹙了蹙眉，拿勺子舀了一勺，梨子的核竟然沒有去掉，不去核，湯是會苦的。

賀含釧愣了愣，索將勺子放下，就著盅仰頭一飲而盡。

安哥兒讓喝，就喝吧。

聽話一輩子，當宮時聽管事嬤嬤的，當通房時聽四皇子的，當妾妃時聽王妃的...一輩子戰戰兢兢，為了活這條命，怕了一輩子，就怕哪天板子落到了自己上——見過被杖責打死的人，是浣巷的小秋兒，因為洗皺了一件平素絹裡，被侍賞了二十杖，背上的都被打爛了，窪一片，發出腐爛惡臭的氣味，沒多久，小秋兒就死了。

賀含釧往裡了，到了枕頭下的那本書，上麵似乎還殘有那冷冽的鬆柏香，讓人微微心安。

夜，姑蘇城外禮花一簇接著一簇沖上天際，映得黑夜如白晝一般，城的百姓歡呼雀躍，藩王大婚是大喜事，意味著明年的賦稅隻會不會再加了。

秦王府裡裡外外也著歡欣沸騰的氣氛，到都是酒和硝煙混在一的嗆鼻味。

賀含釧卻打著擺子，在床上一團，時而發冷時而發熱，阿蟬為疊上了三層厚棉絮，卻仍聽見呢喃，“冷...冷..”阿蟬滿眼是淚，握住賀含釧的手，高聲道，“去大夫！快去大夫！”

“什麼大夫？”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屋在一瞬間被那陌生的喧囂充斥，又隨著門被闔上突然安靜。

阿蟬忙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太妃娘娘，側妃自午後就開始打擺子，一直冷，怕是...怕是不行了...”阿蟬哭著一直磕頭，“得請個大夫來看看啊！”

秦王太妃張氏一喜氣洋洋的正紅，妝容整齊，神肅穆，斥道，“荒唐！殿下大婚，側妃雖是長輩，卻也不好犯忌諱！城外府熱熱鬧鬧歡歡喜喜，偏偏賀妃要瞧病，旁人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殿下生母不想著兒子好，正對新媳婦拿派頭呢！”

這話兒就重了。

阿蟬忙撲在地上，埋頭不起，“娘娘明鑒，隻是側妃...”餘裡，賀含釧滿麵紅，混沌不清，已然一副進氣出氣多的模樣，阿蟬不覺泣不聲，“娘娘，您好歹看到側妃恭順老實了一輩子的份上...”

張氏邊的嬤嬤穩步上前，掄圓膀子給了阿蟬兩個響亮耳，“主子的好壞，也能從你這張賤裡出來？！”嬤嬤冷著臉，“賀氏邊的媳婦子沒規矩，拖下去杖責二十，長長記。”

“杖責”二字如一道雷霆劈在賀含釧腦門心。

“阿蟬！”賀含釧一聲尖，張開雙臂，四下胡抓，“阿蟬！”

張氏手一擺，嬤嬤迅速將阿蟬肩膀向下一垮，裡塞上布條往外拖。

屋子裡，隻剩下了張氏和賀含釧。

偏閣很冷，蠟燭也隻點了兩三支，將人照得昏黃變形，賀含釧到兩熱流從鼻腔流出，張開眼，眼前一片漆黑，張大卻隻能發出嗚嗚聲音。

“釧兒...”張氏的聲音，帶有不容忽視的笑意，“我還記得，當年我還沒嫁進來，就聽見過這個名字了。”

張氏踱步坐下，說著吹滅了一支蠟燭，“人人都知道，我夫君邊有一個乖巧漂亮的丫鬟，有手好廚藝，陪伴了他四五年，先我一步為了我夫君的枕邊人。”

看不見，也嗅不到。

賀含釧突然不恐懼了，努力瞪大眼睛，卻隻能用耳朵捕捉到張氏細微的嗤笑。

賀含釧到耳朵和眼睛都有熱流出。

張氏看著賀含釧五竅出的樣子，心裡隻覺得痛快，“我想王公勛貴家的男人，邊有個可心人兒也不是什麼大事，就像養小貓小狗，男人喜歡的時候是個件兒，不喜歡了，連件兒都不是了。”

賀含釧耳朵開始嗡嗡作響，可張氏的聲音卻神奇地很清晰。

“可徐慨待你，可不像是在待一個玩意兒。”張氏長抒一口氣，似乎要將口的濁氣盡數吐出，“他一直防著我，怕我害了你。我生不出孩子，是我生不出來嗎？徐慨每逢初一十五就來我屋裡坐坐，坐一會兒就在別院歇下，我怎麼可能有孩子？後來我看明白了，徐慨想要你名正言順地生下他的孩子，他要他的長子從你肚皮裡爬出來。”

好像有刺紮進了賀含釧腦子裡，張氏的話又像一支鼓槌，一下一下重重敲擊在腔上。

“後來你生了徐康安，徐慨讓我對著祖祠發誓，讓我以張家列祖列宗發誓，絕不你和你的兒子。”

張氏聲音變得尖利起來，“隻要我了手，存了心，我，我和張家，他都容不下！”

那支鼓槌還在敲打。

賀含釧的心臟開始收，像被人用尖細的指甲掐住一樣，五盡失，卻能到來自口劇烈的疼痛。

“偏房的孩子怎麼能當世子呢？”張氏清淩淩地笑出聲，“隻有把徐康安放在我膝下，才能被當做嫡子教養。我把他當我的兒子，他也把我當做他真正的母親，我從來沒過害他的念頭，誰又會害自己的兒子呢？”

張氏笑著，神饜足得像捕到了獵的蛇，“他尊敬我，孝順我，聽從我。徐慨死時，他隻有兩歲，我含辛茹苦將他養大，為他娶親，盡心盡力為他持，我信守了我的承諾，我從始至終都沒有對你和你的孩子下手...”

賀含釧的眼睛正在緩慢地閉上。

張氏見狀，近乎癲狂地劇烈搖賀含釧的肩膀，怕就此解，更怕錯過了最彩的那出戲。

“我守住了我的諾言，你這條命，不是我拿的，是你兒子的手！”張氏放聲大笑，“是你的親兒子的手！若是徐慨，他該作何想？他會不會覺得世事無常？？”

張氏雙眼放。

賀含釧如折疊的浮柳，艱難地睜開眼睛，無法聚焦的目四尋找，心臟猛地後再被緩緩鬆開，如溺水而亡的人，“冰糖...雪梨...”

艱難地發出聲音，像吹的風孔。

張氏笑得眼淚將襟都打了，“我和你兒子說，若是新進門的媳婦隻重生母，怎麼辦？你活著，他永遠是庶出，他的生母永遠是個掖庭低賤的宮婢，他的同僚友人看不上他，怎麼辦？以後他不孝順我了，隻孝順你了，怎麼辦？我和你兒子說，你已經病了這麼多年了，若是你懂事，早該隨他父親而去...”

張氏將賀含釧的臉生生掰正，迫麵對麵，“你的好兒子竟然真的做了！”

戲落幕時，會有一記重錘。

賀含釧的七魂六魄都隨著這記重錘，散在了浮塵中。

急促地息。

張氏手在發抖。

屋子裡，窗欞大大開著。

蠟燭被風吹得隻剩下了一支還亮著。

張氏俯低頭，在賀含釧耳邊地輕聲道，“你知道嗎？你和徐慨的死狀一模一樣，祝你們到了曹地府，再做一對泣鴛鴦。”

風從窗欞急速灌進來。

“呼——”

最後一支蠟燭，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