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皇太子朱常要駕臨國子監聽取這次大辯論,所以自祭酒朱國禎以下的國子監員都不敢怠慢,早幾日就對國子監進行了全面的巡視檢查,除了教和監生外,其余閑雜人員一律不許待在監,十一月十五日一早又命役者把集賢門到彝倫堂一路上的積雪全部清理乾淨,又從東城、北城兵馬司調來了兩百名軍士來加強守衛,監丞和各堂教正督促監生們列隊迎候。
北京國子監比南京鳴山的國子監規模還大,佔地百余畝,最多時曾有監生一萬三千多名,規製之備,人文之盛,前所未有,然而自嘉靖以來,在南監、北監坐班學習的監生逐年減,如今這北監在冊的監生不過七千人,時已冬月中旬,大部分外省的監生已經回鄉,但還有一千多名監生留在監中,很多監生對這次大辯論很是期待,有些好學的監生還購買了《幾何原本》、《伊索寓言》這些西學書籍來研讀,了解西學已了一種時尚——
近來國子監裡還有這樣一種傳言,說是新科狀元張原過耳誦的強記能力得之於泰西大儒利瑪竇的傳授,利瑪竇有一種記憶法“記憶之宮”,當初利瑪竇就是以這種非凡的強記折服了不紳,一篇數百字語句不通的文字,利瑪竇看一遍就能背誦出來,並且還能倒背如流,利瑪竇宣稱這並非天賦,而是通過“記憶之宮”訓練就能獲得的能力,這對監生們的吸引力很大,因為誰都希自己擁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讀書、科考就不用這麼費勁了,張原十九歲中狀元、翰社社員有十人金榜題名,於是就有流言穿鑿附會地把張原及其翰社的科舉功與利瑪竇的記憶法聯系起來了,監生們的好奇心蓬不可遏止,不畏寒冷,早早就在太學門到彝倫堂甬道兩側列隊等候皇太子和參加辯論的員們的到來——
巳時初刻,詹事府、翰林院眾以及沈榷、蓮池大師諸人在祭酒朱國禎的陪同下進了集賢門,在太學門前駐足恭立,東宮已經有來傳話,皇太子將於己時二刻駕臨國子監。
太學門到彝倫堂前的臺長四十三丈,一千多名監生兩邊列班,整整齊齊,發出輕微低沉的嗡嗡聲,那是監生們在竊竊低語,他們看到穿鷺鷥圖案補子服的張原了,弱冠年六品,真讓人羨慕啊。
晦的天又開始飄下雪花,巳時二刻,東宮鹵簿煊赫而至,燕山衛、羽林衛、東宮扈從簇擁著皇太子、皇長孫的車駕來到國子監,皇太子朱常和皇長孫朱由校在太學門前下車,接眾和監生們的拜見,張原見朱常白面虛胖,比三個月前他和周延儒在文華殿對質時更顯老,心想鄭貴妃送的八個很纏人吧、甘餅經常吃吧,“二八佳人似,腰間仗劍斬愚夫”,朱常長此下去,肯定要垮,房幃床笫之事,就是東宮大伴王安也不好勸諫吧?
進彝倫堂正中那間廣堂,廣堂有火牆和地熱,溫暖如春,上面懸掛著太祖高皇帝的敕諭五通,朱常就在敕諭下設座,朱由校立於下首,待眾見禮畢,朱常特命給八十高壽的蓮池大師賜座,其余員是沒得坐的,倒也不用跪著,站著辯論,又恩準負責記錄辯論容的四個文吏可以坐著筆錄——
詹事府以錢龍錫為首的府丞、學士、庶子、諭德、讚善一共十六名員,翰林院以郭淐為首的學士、侍讀、侍講、修撰、編修、檢討也是十六人,另外還有國子監員十二人,以及西洋傳教士四人,錢龍錫和郭淐分別向皇太子稟報此次大辯論的準備事宜,
皇太子便道:“自古帝王世,以儒為尊,又以佛道補益教化,勸人為善,泰西遠臣來我大明傳播耶教,已有數十年,近來忽致糾紛,南京士論嘩然,侍郎沈榷諸人力主驅逐傳教士、嚴耶教,而詹事府左讚善徐啟等則為耶教辯護,各執一詞,宸宮有聞。昔唐太宗問魏征‘人主何為而明何為而暗?’魏征對曰‘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又且辯論決疑,古亦有之,西漢之鹽鐵論、南朝之神滅論,皆史上大辯論,有鑒於此,皇帝乃命詹事府、翰林院諸於本月十五、十六、十八三日聽取雙方三場辯難,以定是非——現在便由南京禮部沈侍郎一方陳詞。”四個文吏筆走龍蛇,飛快地記錄著,辯論結束後這四份筆錄將會互相補參證,合一份由錢龍錫和郭淐審定,再呈皇帝覽——
沈榷便出班,先向皇太子行禮,起道:“職聞帝王之世也,本儒以定綱紀,持綱紀以明賞罰,使民日勸善改惡,而不為異所遷焉,此一道同心,正人心而維國脈之本也。以太祖高皇帝長駕遠馭,九流率職,四夷來王,而猶諄諄於夷狄之防,載諸祖訓及會典等書,凡朝貢各國有名,其人員、貢有數,審應貢之期,給有勘合,職在主客司,其不系該載及無勘合者,則有越渡關津之律、有盤詰細之律。至於職部職掌,尤嚴邪正之,一應左道正,佯修善事,煽人民者,分其首從,或絞或流,其軍民人等不問來歷,窩藏接引探聽境事者,或發邊充軍,或發口外為民,律至嚴矣。夫豈不知遠人慕義之名可取,而朝廷覆載之量,可以包荒而無外哉!正以山川自有封域,而彼疆我理,截然各有止所,正王道之所以平,愚民易以為非,而抑邪崇正,昭然定於一尊,乃風俗之所以淳厚。故釋道二氏流傳既久,與儒教並馳,而師巫小,耳目略新,應嚴絕之,不使愚民煽,為萬世治安計至遠也……”
沈榷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都是他前後三道“參遠夷疏”裡的容,他要看徐啟、張原等人怎麼當面反駁他?
徐啟向李之藻、張原、熊三拔點了點頭,出班辯道:“臣累年以來,與利瑪竇、龐迪峨諸陪臣講究考求,知彼最真最確,不止蹤跡心事一無可疑,實皆聖賢之徒,且其道甚正,其守甚嚴,其學甚博,其識甚,其心甚真,其見甚定,在彼國中亦千人之英、萬人之傑,所以數萬裡東來者,蓋彼國教人,皆務修以事上主,聞中國聖賢之教,亦皆修事天,理想符合,是以辛苦艱難,履危蹈險,來相印證,使人人為善,臣細考天主教義,皆以事上帝為宗本,以保救靈為切要,以忠孝慈為工夫,以遷善改過為門,以懺悔滌除為進修,以升天真福為作善之榮賞,以地獄永殃為作惡之之苦報,一切戒訓規條悉皆天理人之至,當能補益儒教,導人向善,豈是師巫小!”
沈榷道:“耶教誑小民,則曰祖宗不必祭祀,但尊奉天主,可以升天堂免地獄,夫天堂地獄之說,釋道二氏亦有之,然以之勸人孝悌,而示懲夫不孝不悌造惡業者,故亦有助於儒爾,今彼直勸不祭祀祖先,是教之不孝也,是率天下而無父子也,實乃儒之大賊,聖世所必誅。”
沈榷說得聲俱厲,站在皇太子座前的皇長孫朱由校都有些吃驚地後退了半步,十二歲的朱由校聽不明白雙方辯什麼,只看誰氣勢足,就認為誰佔了上風,現在見沈榷這般氣勢洶洶,自然是佔上風了,不抬眼看張原,見張先生正微笑著著他,心乃安,暗想:“看張先生怎麼駁你。”
論資歷,還不到張原發言,現在是南京太仆寺卿李之藻回應沈榷的指責,李之藻道:“天主十誡的第四誡就是教人要孝順父母,沈侍郎道聽途說,對天主教義一知半解、斷章取義,乃至肆意歪曲,就說天主教教人不孝,這豈是君子之所為。”
李之藻態度也很強,不給沈榷留面,他與沈榷同在南京為,原本私不錯,沈榷也知道他信天主教,以前從沒勸諫過他,自去年那次宴會之後,突然就激烈反教,實在讓他很氣憤,去年五月沈榷初任南京禮部侍郎,在府中大宴賓朋,李之藻也參加了,宴會上有歌和戲班表演,李之藻認為那些表演流於,就以天主教第六誡毋行邪來勸告沈榷,沈榷很惱火,於是了反耶教的先鋒——
沈榷聽李之藻當面指責他不是君子,心下大怒,冷笑道:“在下是不是君子且另當別論,但在下祭祀祖先、孝順父母,怎麼也稱得上是人子,而耶教信徒連人子都稱不上。”
眼見二人言詞激烈,站在皇太子畔的王安對皇太子耳語數句,皇太子便道:“彝倫堂上辯論,不得互相責罵,應以理服人。”
李之藻、沈榷齊聲稱:“謹遵殿下諭旨。”
李之藻放緩語氣,說道:“泰西賢人利瑪竇曾皇帝召見,其學識淵博,曾得葉閣老讚許,利公在大明傳教何曾有不許人祭祀祖先和祭拜孔子之言?”
就在十日前,在張原的提議下,徐啟、李之藻和龍華民等傳教士在教堂召開會議,對天主教是否允許中國信眾祭祖和祭孔這些中國傳統禮儀進行表決,最終龍華民、龐迪峨等傳教士同意延續利瑪竇的禮儀適應和科學傳教的策略,這是必要的讓步,否則張原將退出辯論,張原可不想為了天主教而挑戰中國傳統民俗,所以李之藻今日重提利瑪竇當年傳教事跡——
南京禮部郎中徐如珂道:“利瑪竇初來大明,自然謹慎傳教,不敢挑釁我祭祖、祭孔的禮儀,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天主教自龍華民以下,自以為教眾大增,勢力擴張,乃敢止教眾祭祖、祭孔,假以時日,定會煽教眾作反叛,壞我大明國統。”
熊三拔跪稟:“司鐸王肅在南京止天主教眾祭祖、祭孔,乃是一時偏見,也有因為對大明習俗不甚了解、言語通上造了誤會,其實是,王肅見江南民眾頗有厚葬薄養之風,何則?厚葬,一時也,鑼鼓喧天,招搖過市,可博孝順名聲,而養親則是數年甚至數十年之事,家門中事,外人難知,俗雲久病床前無孝子,故謂養親難於厚葬,王肅有鑒於此,在教民中倡導孝親於生前,毋致子養而親不在之痛,生前盡孝,死後無憾,天主教豈有不敬祖先之理,而在於祭祀禮儀之不同也,龍華民會長現已告知教眾要尊重大明傳統禮儀,祭祖、祭孔一律不。”
日耳曼人熊三拔果然能言善辯,話瑯瑯,俗語並用,說來理,把王肅的激進傳教輕輕掩飾,在大明的這些傳教士現在已經意識到在東方傳教必須回歸利瑪竇的謹慎策略,因為就在前一年,日本發生了天主教教難,幕府將軍德川家康宣布取締天主教,摧毀了所有教堂,並把大批耶穌會士、方濟會士和教徒斬首或者燒死(日本幕府絕天主教極其嚴厲,刑罰殘酷,把教眾倒懸在糞坑上熏死、丟到硫磺礦泉裡泡死等等,直到兩百年後明治維新時才解除教令),在北京的龍華民等人也是最近才得知這一消息,這次南京教案若不能化險為夷,他們也很可能落到在日本的傳教士一般的悲慘境地——
沈榷斜睨著熊三拔,冷笑道:“祭祖、祭孔一律不,這是汝等見朝廷教事急,行的緩兵之計吧。”
張原終於說話了:“沈侍郎為何以此惡意來揣度他人,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也’,王肅有過豈不容他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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