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五老爺總算記住了友人的托付,隔三岔五便把袁長卿領回家來吃頓便飯。
袁長卿這人雖然話不多,但他有意討好人時,還是能忽悠人的。加上他讀書多,見識廣,又是師出名門,不管五老爺那里跟他聊些什麼,他都能應承上兩句,倒五老爺對他一陣另眼相看。
而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五老爺這里對袁長卿有多另眼相看,回頭看著自家那個跟袁大同齡,卻只會打架的兒子就有多不待見。于是五老爺就犯了個那些老式家長們常犯的病,天天提溜著袁長卿這麼個“別人家的孩子”,敲打著自己家的孩子。
任是誰都不會樂意被人當劣質品天天對比著,何況那侯瑞原就是個中二年。便是之前他曾對袁長卿有過一些好,如今也早被他爹給敲打沒了。袁大那里表現得越從容睿智,他這里就越覺得這袁大是藏詐。就連他弟弟侯玦不小心說了句袁長卿的好話,都會被他毫不客氣地拍個腦兜。
五老爺卻是一點兒都沒意識到他的失策,當月底書院照例月考,那袁長卿毫無意外地得了魁首,侯瑞則毫無意外地掛了車尾時,五老爺就更加覺得有必要侯瑞多和袁長卿一起相了,于是,也就更加頻繁地招著袁長卿來家里作客。
五老爺那里拿袁長卿當標桿激勵自家兒子時,卻是忘了袁侯兩家此時正在議著親。而他忘了,卻不代表別人也忘了,因此,他這頻頻把袁大往家里領的舉,就這麼惹出了無數的閑言碎語。
雖說五老爺和老太太母子關系不親近,可自古以來就講究個孝道,便是五老爺再不樂意,就跟禮佛似的,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他都得帶著一家老小去西園“覲見”一回老太太。
四月初一,五老爺便按照慣例,領著一家子來老太太的西園里“會餐”了。
這里才剛見禮畢,老太太那里就找著借口把珊娘他們全都打發了出去,帶著一種五老爺不解的神,把五老爺盤問了又盤問,直到五老爺實在不耐煩了,要老太太有話直說,老太太這才問著五老爺,“是不是看上了袁家這門親?”
五老爺吃了一驚,這才恍然悟起這樁親事。他張了張,歪頭想了一會兒袁長卿,又想了一會兒珊娘,再想像了一下嫁兒的事……頓時,五老爺只覺得哪兒哪兒都不是滋味,便一皺眉頭,斷然回了老太太一句:“配不上。”
老太太道:“也是,袁家那孩子看著就穩重,十三這孩子太躁……”
五老爺一皺眉,“是他還配不上我家珊兒!”
老太太一怔,頓時奇怪了,“怎的配不上了?不都說你欣賞他的嗎?”
五老爺張張。欣賞后生晚輩是一回事,給兒找婿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煩躁地一揮手,“兩回事!”又警告著老太太,“您老可別點鴛鴦譜,這事我斷不會同意!”
老太太心目中最為理想的人選原就不是珊娘,便笑著對五老爺道:“瞧你說的。就算你瞧上了人家,也得人家瞧得上十三才行。”
想著那袁長卿居然會瞧不上珊娘,五老爺頓時又覺得哪兒哪兒都不是滋味了。
且不說那母子倆在室說著什麼,只說珊娘。
從老太太的屋里出來時,離家宴開席還有些時間,侯瑞侯玦跟著那些堂兄弟們出去玩了,五太太被其他幾房的太太們絆住說話,珊娘就落了單。正想著去花園里轉轉,忽然就被五福扯了一下袖。
順著五福的眼看過去,珊娘便看到了雙元。
雙元在被老太太派給珊娘做一等大丫鬟之前,是老太太這里的二等丫鬟。可這會兒卻正和老太太屋里那幾個三等丫鬟一起捧著茶水等候在廊下聽著差——也就是說,便是活回了老太太那里,終究沒能得回原來的位置。
許是覺得不好意思見珊娘,雙元始終低著頭。五福見了,忍不住就想上前去逗著說上兩句。珊娘卻不想強人所難,忙拉住了五福,又沖搖了搖頭,只當沒看到雙元的,領著三和五福出了老太太的院子。
出了院門,剛拐過一道花墻,遠遠就聽到了那邊花廊下傳來一陣孩子的笑鬧聲。腳下一收,卻到底遲了一步,面對著這邊的十一娘看到了。
“十三妹妹也來了。”十一娘起招呼著,一邊像是怕會逃走似地,急走過來,親熱地挽了的手,一邊把拉到花廊下,一邊一臉關切地安著珊娘道:“妹妹別難過,都說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不過是一次沒考好,下次再努力便是。”
一旁,十二忽然悶笑一聲,道:“是啊,不過是一次沒考好。再說,最近五叔不是常請袁大表哥過去嗎?袁大表哥可是書院里新出爐的魁首,他指點妹妹一二,妹妹下次月考肯定就能考回第一了。”
十四則一派天真地看著珊娘笑道:“上次我還開玩笑說,要十三姐姐和那個林如稚比個高低呢。我原以為是十三姐姐更厲害一些,畢竟已經是連著幾年的第一了,再沒想到這次居然會輸給林如稚。”
看著花廊下那些笑得各有古怪的姐姐妹妹們,珊娘不由一陣暗暗嘆氣。早料到會是這樣了。其一,是因為這個月的月考只得了個第二,蟬聯了好幾年的學魁首位置終于讓了賢;其二,就是那個麻煩的袁長卿。
五老爺那里頻頻把袁長卿往家領時,珊娘就已經預料到這件事會給帶來什麼樣的麻煩了,偏又沒個正當的理由不許他來。而且,袁長卿那里早已經就此事表明了態度,他都能不把那些閑言碎語當一回事地自在登門,若是不許,倒顯得一小家子氣了。
十二和十四話中帶刺,珊娘竟跟沒聽到一樣,難得地沒有予以反擊,只笑瞇瞇地答著十一道:“多謝姐姐,我不難過。”又對十四道:“是呢,我輸得一點都不冤,還是阿如比我厲害。”
其實不管是重生前還是重生后,珊娘一直都爭強好勝的。以往遇到這樣的話中帶刺,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反擊,而如今卻越來越覺得沒那個必要了。那些人的嘲諷,無非是想要惹生氣,如果真生了氣,還擊了,不管是輸是贏,其實都已經輸了。而的反擊,則又會引來們新一的進攻,然后再反擊,們再進攻……周而復始,沒完沒了……珊娘想想都覺得麻煩!
那里笑盈盈地應酬了一回十一娘和十四娘,又和一旁默默看著笑話的七娘等姑娘打了招呼,便三和去拿了魚食過來,倚著那人靠喂起魚來。
而,正如珊娘所料的那樣,眾人都知道的稟,這會兒也正暗地等著看要怎麼反擊,偏居然選擇了高掛免戰牌。這不僅場上那些擊打手們一陣無措,也旁觀的觀眾們一陣詫異。
瞬間的冷場過后,七娘含笑睇了一眼珊娘,扭頭問著十娘道:“你這簪子是新的嗎?好像以前沒見你戴過。”
于是,被這意外驚到的姑娘們全都回過神來,嘰嘰喳喳地開始議論起裳首飾來。
伏著欄桿喂著魚的珊娘卻是再沒想到,這里放寬了心態不去應戰,竟意外起到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不由搖了搖頭,抿一陣微笑。
如今終于明白袁長卿為什麼在人前不說話了。很多時候,真的沒必要跟那些不重要的人廢話那麼多,只要自己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在做什麼就行了。
珊娘伏著欄桿,有愿意過來跟搭訕的,就應酬兩句,沒人時就看著那些爭食的魚兒取樂。正自得其樂間,十一娘忽然走了過來,著的肩道:“別老是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坐著,心不好時,跟姐姐妹妹們玩笑一回也就好了。”
這突如其來的友善,令珊娘一陣疑,扭頭看去,果然就看到袁家老太太正領著那兩位袁公子走了過來。于是又看向十一。
十一娘卻裝著是順著珊娘的眼看過去才發現袁家人的一般,忙急急拉著珊娘站起來,給袁老太太見了禮。其他姑娘們也都紛紛起見禮。
顯然侯家姑娘里,袁老太太更重十一娘。笑著應了眾姑娘們的禮數后,就招手直接把十一娘了過去,拍著的手道:“你果然是個孝順的好孩子,虧得前兒你送的枇杷,我這嗓子總算不了。”
十一娘低頭笑道:“姨祖母謬贊了,孝敬長輩原是應該的。”
袁老太太抓著十一娘的手,一邊跟說著話,一邊拉著一同去了老太太那里。
看著十一娘的背影,珊娘忍不住就跳了一下眉——再沒想到,換了一世,便是沒有送枇杷去拍袁老太太的馬屁,也還有個十一娘接了的活兒。
當初在那些追著袁長卿去大講堂的人里沒有看到十一娘時,珊娘差不多就猜到,十一娘有可能和上一世一樣,聰明地選擇了走上層路線——正所謂父母之命妁之言,便是袁長卿再有什麼想法,老太太們沒想法,其實一切都是白搭。所以上一世時很早就看明白了這一點,才沒有像其他姐妹那樣明著追逐袁長卿,而是把重點放在那兩個老太太的上。
只是,再沒想到,便是這一世沒有一個,卻終究還有個十一娘,且也想到了這個法子。
對比著前世今生,珊娘不由就覺得,這世事真奇妙。
正兀自微笑著,忽然就覺到好像有人在看。扭頭看過去,就只見袁長卿正默默看著。
袁長卿的眸原就比常人顯得深濃。那烏黑的眼珠直直盯著人時,效果頗有些驚悚,就仿佛他眼里再看不到其他,只全神貫注盯著一個人在看……
珊娘驀地打了個寒戰,假裝是邊眨眼邊移開視線,沖他丟過去一對白眼兒。
等忍不住從眼尾又向他瞟過去時,卻是忽然發現,袁長卿那薄的角,竟不著痕跡地比之前略提高了幾分。
抬起眼,二人的目乍一接,又閃電般地分開。
已經移開視線的二人卻是誰都沒有注意到,那走在前面的袁昶興正好在這個時候回頭,恰巧就看到了他們這極短的一個對視。袁昶興站住,先是狐疑地看看袁長卿,然后又把那明顯尚未長開的珊娘一陣上下打量,又不解地一偏頭,然后再次看了袁長卿一眼,這才轉跟在袁老夫人后進了老太太的院子。
許是從袁老太太對十一的親昵中,十四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失策,忽然站起,道:“姨祖母來了,我們不說陪著,倒只顧自己玩耍,這也太失禮了。”說著,也追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其他姐姐妹妹們見了,也各自支吾著這樣那樣的理由追了上去。
七姑娘跟著眾姑娘站起,扭頭見珊娘竟仍是坐在那里喂著魚,便問著:“你不來?”
珊娘搖頭道:“這麼多人,老太太那里該塞不下了。我還是不去湊這個熱鬧了吧。”又看著七娘道:“我以為你也不會去湊這個熱鬧呢。”
“為什麼不?”七娘笑道,“我還沒打定主意呢。再說了,瞧熱鬧而已,你不覺得這場面很有趣嗎?”說著,沖珊娘甩甩手帕,轉走了。
看著七娘的背影,珊娘搖頭一笑,便又繼續喂的魚了。
此時天已近黃昏,從花墻上看去,西邊天際如著了火一般。幾片云彩飄過,邊緣被夕染了一道金邊,看著極是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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