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琰來到謝府門前時,接通報出來迎接的人是謝弼,見面一開口就是:“靖王殿下親自來了?快請進吧,蘇兄在雪廬呢。”
靖王微微一怔,問道:“怎麼?蘇先生知道我要來?”
“這倒不是,”謝弼笑道,“蘇兄只是跟我打了個招呼,說靖王殿下要收留那三個才放出掖幽庭的孩子,準備將來把他們訓練近衛親兵,所以很快會派人來接他們。我只是沒想到殿下會親自登門。”
靖王“哦”了一聲,順著他的話意道:“我對蘇先生教習的劍法很興趣,主要是想來請教一下,順便帶他們回去。”
“靖王殿下軍功卓著,當然會對武技有興趣,像我就不行,沒有那個天賦。”謝弼一面說著,一面領路前行。兩人來至在雪廬門前,侍從進去通報,飛流很快就出現在面前,冷冷地看著他們,目就如同冰針一般,扎得謝弼很不舒服。
“進來!”年邦邦地道。
謝弼勉強笑了笑,對靖王道:“蘇兄病中好靜,我就不進去煩他了,請殿下自便。”
靖王原本就不想要人陪,點點頭走小院,梅長蘇已迎候在階前,除了三個孩子排在他後外,並無他人。
“見過殿下。”梅長蘇向他執下屬禮,躬下去,庭生等人也一齊拜倒。
“不必多禮了。”靖王不冷不熱地道,“我的馬車停在府門外,讓三個孩子到車裡等我。”
梅長蘇聽這語意,立時便明白靖王有話要單獨說,便命飛流來一個謝家僕人,一起領庭生等先出去,自己回請靖王進室,親自上茶。
“霓凰郡主今日險些辱,你可知道?”靖王彷彿並沒有看見梅長蘇有請座的手勢,仍是負手而立,冷冷問道。
“不是已經安然救下了嗎?”
“我只要晚去一步,郡主便會被他們帶後院,到時就算我再勉力拼衝,只怕也救不出,你可知道?”靖王踏前一步,語聲更厲。
自他進雪廬以來,梅長蘇便察覺到他上有忍的怒氣,原本以爲他是對越妃母子的行徑餘怒未消,現在看這樣子,竟是衝著自己來的。
“雖然過程驚險,好在一切還算完滿,殿下何故如此盛怒?”梅長蘇思忖著,臉突然微微轉白,“莫非郡主因爲惱……”
“你真的在意郡主的麼?”靖王冷笑一聲,“提醒防患於未然,不過是個小小的人,也不能趁機讓越妃和太子加罪,你當然不滿足了。現在的結果多完滿,我拼死相救,場面激烈,郡主對我激不盡,將來一旦有所爭鬥,雲南穆府自然會大力支持我。這就是你想達到的目的,對不對?”
梅長蘇有些怔忡,慢慢轉著眼珠,半晌方道:“難道殿下以爲,我是故意瞞郡主,好讓事一步步發展下去,以謀取最大的利益?”
“難道不是嗎?”靖王地盯住他的眼睛,“你明明知道事會發生在昭仁宮,你明明事先有機會提醒郡主,爲什麼不說?有時間讓當心皇后,就真沒時間說出越妃二字?”
看著靖王咄咄人的臉,梅長蘇的神卻有些遊散。他實在是想都沒有想到靖王居然會誤會到那個地方去,可見人的心思啊,果然是最深不可測的,你永遠都不能說,自己把握住了另一個人的想法,所以既使是曾經親無間的父子,也可能會被流言侵蝕。
靖王的怒火因爲梅長蘇恍惚冷淡的表而燃燒得更旺,同時也把他的默然無語當作了是對自己質問的默認,想到霓凰郡主倒在階前時臉上的痛苦與憤,滿腔怒意更是洶涌難捺,忍不住一把抓住了梅長蘇的領,將他提到自己面前,另一隻手住了他的上臂,憤恨的吐息幾乎要燙破對方那冰涼的皮。
“你聽著,蘇哲,”蕭景琰的聲音彷彿是從咬的牙中出來的一般,“我知道你們這些謀士,不憚於做最險最無恥的事,我也知道你們這些人出來的冷箭,連最強的人都不能抵。但我還是要警告你,既然你認我爲你的主君,你就要清楚我的底線。霓凰郡主不是那些沉溺於權爭鬥的人,是十萬南境軍的總帥,是承擔起了軍人保國護民的責任,是在沙場上浴廝殺,才保住你們在這繁華王都勾心鬥角!像你這樣一心爭權奪勢的人,是不會知道什麼是軍人鐵,什麼是戰場狼煙的。我不允許你把這樣的人也當棋子,隨意擺弄隨意犧牲,如果連這些戰沙場的將士都不懂得尊重,那我蕭景琰絕不與你爲伍!聽明白了嗎?”
梅長蘇的心頭涌起一熱,脣邊也出了一慘然的笑,不知道什麼是軍人,什麼是戰場麼?也許在十二年前那場寒冬的雪中,心涼了,也涼了,但那些烙骨髓裡的東西呢,是不是也涼了?
不過這個問題現在已經不需要多思考,也不需要立即回答了,因爲在梅長蘇抖的視線,突然出現了飛流憤怒的臉。年充滿殺機的掌刃散發著濃濃的寒氣,如同死神的鐮刀般直劈向靖王的脖頸。
“住手!”厲聲喝止的同時,梅長蘇用盡所有力氣將靖王撞向旁側,把自己的前移過去格擋。
飛流殺氣騰騰的這一招正使到中途,突然看到蘇哥哥出現在掌風攻擊的範圍,知道他經不住,心頭大驚,立即全力回撤,以左掌擋右掌,後縱了數尺,但寒意仍然侵襲到了靖王的側與梅長蘇的肩頭。
靖王經常熬練,筋骨壯如鐵,這點已被大力減弱的寒氣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但梅長蘇卻覺得如被冰針刺中一般,間發甜,一口鮮涌上,又被他生生地嚥了回去。
“蘇哥哥!”飛流大了一聲。
梅長蘇忍著腹間的疼痛,沉下臉來,擋在靖王前,厲聲道:“我跟你說過的話你全都忘了嗎?你不記得曾答應過我絕對不傷害這個人一一毫嗎?”
“可是他……”飛流雖然表僵,可是一雙大大的眼睛裡卻充滿了孩子的委屈。
“不許回!”梅長蘇斥道,“不能做的事就是不能做!快跟靖王殿下道歉!”
飛流全微,地抿住了,俊秀的臉繃著,倔強地扭向一邊。
靖王倒是對飛流這樣的人毫無反,皺著眉道:“你不要他。”
“不行,”梅長蘇面沉似水,“他必須要記住這個。飛流,你道不道歉?”
飛流很被梅長蘇這樣聲俱厲地責罵,臉憋得通紅,氣息又又重,口一起一伏,牙咬得臉頰兩邊的都扯了,額上更是青筋暴出,如果不是從小被訓練得沒有表,那簡直就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梅長蘇嘆了一口氣,心裡又了下去,緩緩邁走上前,雙手捧住了他的臉,輕輕了,低聲道:“別咬牙,頭會疼的……”
飛流的扁了一扁,向前一衝,撲進了他的懷裡,雙手摟住他的腰。
“好了,好了……”梅長蘇語調模糊地哄道,“飛流聽不聽蘇哥哥的話?”
“……,聽……”
“那去跟靖王殿下道歉。”
飛流垂著頭想了半晌,突然擡起雙眼,狠狠地瞪了靖王一眼,地道:“他先!”
靖王挑了挑眉,沒有聽懂,但梅長蘇卻立即領會了飛流的意思。
“不許胡說,靖王殿下爲什麼要跟你道歉?”
“跟你!”
“跟我也不行……”
“他打你!”
“他沒有打我,”梅長蘇有些無奈地垮下肩膀,“他只是有些生氣,說話時靠我近了一點……”“他道歉!”飛流堅持道。
“我是不會道歉的。”梅長蘇還沒說話,靖王卻出乎他意料地開了口。轉過頭去看時,蕭景琰的表還十分認真,面對著飛流的樣子,也毫不因爲對方的智力較弱而顯得敷衍哄騙,反而是語調肅然,“我剛纔說的話,句句都是心裡想說的,沒有一句是錯的假的,所以,我不道歉。不過蘇哲,我也不需要這位小兄弟給我道歉,他不過是盡他護衛的職責而已,也並無過錯。但我認爲,你倒應該去向霓凰郡主道一個歉。”
梅長蘇看著他,凝神沉思了片刻,問道:“霓凰郡主也覺得我是故意瞞報嗎?”
蕭景琰怔了怔,“這倒沒有,以爲你要說的話是被其他人打斷了……”
“那又何必去刻意道歉,白白地令心寒呢。”梅長蘇淡淡道,“郡主已在王都了這般委屈,你還一定要讓更難麼?”
靖王沒有想到這一層,不由地一呆。
“靖王殿下的話我謹記了。日後會小心。”梅長蘇接著道,“但我也有幾句話想要跟殿下說。你不能一概反所有的權謀。要對付譽王和太子這樣的人,靠一腔熱是不行的。有時候,我們必須要狠,要黑,要辣,稍有鬆懈,就會萬劫不復。對於這一點,你應該不會不明白吧?”
蕭景琰眉頭攢,卻又深知此言不虛,只覺得口如同被塞了一團東西似的,難以描述那種厭惡的覺。
梅長蘇凝視著他每一的表變化,語調依然冷:“殿下有時難免會心裡不舒服,但必須忍著。我知道你的底線在哪裡,所以不會犯它。但我也有我的手段和行事方法,殿下恐怕也要慢慢適應一下。你我都有共同的目的,爲了這個,犧牲一點個人的,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靖王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閉目沉默了半晌,方纔緩緩睜開了眼睛,將炯炯的視線投向梅長蘇,道:“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麼,我知道了。我也跟你說句實話吧,對太子和譽王,我確已無半點兄弟之。對他們和他們的黨羽,我倒也不在乎你使用什麼手段。”
“殿下倒真是坦率,這樣的話也敢明說給我聽。”
“既然與你合作,又何必遮遮掩掩。若你真要害我,單憑你知道庭生的,就能令我束手。你雖然險毒辣,卻也實在是有才,我邊若無你這樣的人,有什麼力量對付太子和譽王呢?不過這大梁天下,朝堂之上,還是很有一些純良之臣,並沒有參與到黨爭之中,對他們……”
“我還是要利用。”梅長蘇冷然道,“但盡我所能,不加以傷害。”
靖王定定地看著他,良久之後方慢慢點頭,字字清晰地道:“你記著就好。”
梅長蘇微微一笑,知道今天的談話算是已經結束,後退了一步,躬行禮。靖王果然不再多說,一轉,大踏步地向外走去,走到門邊,突又停住,頭也不回地道:“多謝你,救出庭生。”
“不客氣。”梅長蘇淡淡道,“還殿下不要憐他之苦,過於溺寵。就送軍中磨練,讓他早些知道什麼是男兒慷慨。不要像我這樣,只餘滿腹機謀……”
蕭景琰的影似乎僵了片刻,但最終還是未曾回首,直直地出院去了。
飛流氣呼呼的目,從剛纔起就一直像釘子一樣紮在他的上,等他的影都消失了,還朝著那個方向不肯將視線收回。
“飛流,不可以哦,”梅長蘇拉起年的手,強行將他拉到了更裡間,“蘇哥哥再說一遍,這個人絕對不許傷害,任何況下都不許,明白了嗎?”
“明白……”
“發生今天這樣的事,蘇哥哥很不高興哦……”
“他壞!”飛流委屈地道,“他打你。”
“他沒有打,我是永遠都不會讓他打我的……”梅長蘇著飛流頂心的發,“如果被他打了,蘇哥哥一定會很生氣,你看我的樣子,像是生氣的嗎?”
飛流仔細看了幾眼,搖搖頭。
“其實蘇哥哥現在很高興,”梅長蘇擰著年的臉,笑道,“真的非常高興呢。”
“高興……”飛流歪了歪頭,有些困。
“因爲他還是沒有變啊,”梅長蘇說著說著,眸中漸漸模糊,“雖然看起來不說話也不笑了,雖然沒有那麼開朗沒有那麼明亮了,雖然他的心裡也積滿怨憤和仇恨了,但是在骨子裡面,他卻還是那個好心腸的蕭景琰,還是那個……有時欺負我,有時又被我欺負的好朋友……”
“蘇哥哥……”
“嗯?什麼?”
“不掉!”
“好,”梅長蘇吸著氣,臉上帶著笑,用手指輕輕抹了抹眼角,“不掉眼淚,我們明明很高興的啊。”
“高興!”飛流頓時忘掉了剛纔的煩惱,一指外面,“有太,玩!”
“好……我們去玩。”
說是玩,但梅長蘇也只是坐到樹下的長椅上曬起了初冬下午慵慵的暖。飛流在樹梢間縱躍捕捉日影的斑,玩得不亦樂乎,時不時地還要湊回到蘇哥哥的邊,要他用手帕自己汗津津的額頭。
剎那間彷彿時空流轉,回到那青春放縱的歲月,自己在草場上赤膊馴服烈馬,黃沙塵土在馬蹄下飛揚,景琰在柵欄外凌空甩來酒囊,一把接住仰首豪飲,酒濺在前,父親走進來,笑著自己的頭,用手帕輕輕地拭……
“蘇哥哥……”飛流眨著清澈的眼睛,著他。
“沒什麼,”梅長蘇溫地回視,“太很暖和。都快睡著了……”
“那就睡覺!”飛流跳起抱來一牀毯子,輕輕蓋在梅長蘇的上,自己偎在一旁,將頭靠上了他的膝蓋。
日腳漸移,整個雪廬突然變得異常的安靜。
但是對於已經卷詭雲譎波之中的梅長蘇來說,像這樣的平靜時,以後將會越來越難得,越來越短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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