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一日,是安丘縣秀才們集聚的日子。
從前縣學到了這一日要放假,供生員回家探親祭祖,生員們出了縣學,多半不急回家,便相約一消遣。
這規矩形于何時,早已不可考,連如今縣學衰敗,生員多在家自學,或去書院就讀,這例子也沒破開,到了每月十四這日,仍舊有縣里的秀才們聚在一品評時事、詩作賦、當然還有吹牛皮。
秀才們都窮,宋家酒樓沒落之后,他們聚會的地點逐漸遷到了此。
辰正時分,宋氏酒樓大堂滿座,秀才多不說,還有聽事說事的百姓,也過來湊一程。
話匣子一打開,滿堂吐沫飛奔。
正這時,門前進來一個臃腫、矮胖、黑臉、長須的人,這人拄著一拐。油锃亮的拐配上栗長袍很顯年歲,且他手里拿著個包袱,直奔大堂而來。
宋氏酒樓人來人往,并沒有人注意他,也沒有人注意此人后,跟著的一個高瘦的半大小子。
半大小子笑臉嘻嘻,從此人后竄到前邊,一把拉住了宋氏酒樓的跑趟小哥,也就是宋氏掌柜的兒子宋糧興,道:“興子,今兒有位說書人,要來你們這說書,你給安排個案吧!錢好說!”
說書人來酒樓說書,還是要出點錢的,這原是常事,不過宋糧興詫異了一下,“萬全哥,今日說書呀!你知道的,今日是十四,來的都是秀才大爺,他們眼界高,轟走了多說書的了?快板慢半拍都不行!讓那人改日再來吧!”
段萬全忙拉他,“這我也同那位說過,人家說了,不說快板。”
“啊?”宋糧興更加奇怪了,“不說快板說啥?”
段萬全卻道他不用管,“興子你只管搬了案來,那位自然給錢,至于說得好不好,咱們挨不著。”
“也是。”
宋糧興沒有錢來不收的道理,他們宋氏酒樓沒落至今,賣一碗茶水都算進項,不要說有人來說書了。
他著意看了一眼說書人,見面生的很,問段萬全,“那位不是本地人?哪來的?個什麼啊?”
“哪來的我也不知道,找到我家門上,說要找個人多東家好的地兒說書,我一下就想到了你家,這不就領來了麼!我就知道他姓高,個啥真不知道”
段萬全和宋糧興說著話的工夫,兩人把說書案搬到了堂里,上面鋪了紅綢,置了醒木,眼見著齊全了,亮了嗓子,朝著仍舊站在大堂中間的說書人,道:“高先生,請吧!”
他這麼一嗓子,引了不人目,當下不人轉頭看來,見是個說書的,都嘲諷地笑笑。
在座的秀才哪個不比說書的,肚子里的貨多,誰聽他們扯那些老生常談?
總有人沒經過場,來這南墻。
秀才們心中如何做想,高姓說書人并不在意,他搖擺著臃腫的子,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案前,低頭悉了一下擺設,又接過段萬全遞過來的潤口茶,喝過,醒木啪地一下拍了下去。
“說書唱戲勸人芳,三條大道走中央,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
這四句來的清脆響亮,和說書人形完全不同,若說頭三句還不過平平,最后一句一落地,唰唰唰地轉過來一片腦袋。
說書人面三分笑,了自己長長的休息,“諸位安丘縣的父老鄉親,鄙人姓高,矮子一個,名曰高矮生。”
這名兒可把底下秀才們說樂了。
坐堂中央的,有個鬢發斑白的老秀才,老秀才這一口外地話,卻極得當地讀書人的追捧。
那是因為此人有個特別的份,乃是李知縣的啟蒙先生,因膝下無兒奉養,便被李知縣接過來做了個刑名師爺。此人名苗品,平日多喜樂,與安丘縣一眾秀才打一片。
他聽了高矮生這個名字,樂不可支,道:“我若姓張,又干凈,其豈不張(臟)凈人啊?”
眾人皆笑,高矮生臉上又添兩分笑意,“先生莫玩笑,高矮生今兒來,是有一樁奇事要嘮!”
“你嘮!”
苗品也不介意他連個快板都不打,只想聽聽這個高矮生肚子里有多貨。
高矮生也不拖沓,直接道:“此事說來話長,大家且聽我講,第一回:義商崔氏善心換糧,鄰趙家暗妒罪!”
這第一回的章目起得就有些意思,義商如何發善心換糧食,鄰趙家又怎麼暗地罪?
秀才們不由自主地好奇起來,苗品坐直了板,三三兩兩說話的也都靜了下來,仔細聽這位高矮生說書。
高矮生不負眾,從一位菩薩心腸的崔七爺說了起來
“要說這崔七爺怎麼是位義商?不能以鹽換糧,還是以低于市價一,同百姓換!市價十錢,只算九錢,這低下去的一錢,人問崔七爺如何想,崔七爺只說四字——讓利于民!”
高矮生說到此,很知機地排板頓了一下,而下面,已經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原本一個個等著看高矮生笑話,準備把高矮生轟下臺的秀才們,此刻紛紛議論起義商崔七爺的善行來!
“這崔七爺真是讓利于民,想那些逐利商賈,都是鉆進錢眼里出不來的,哪有這等為民著想的?!”
“可不是麼?聽這架勢,崔七爺還不知準備多糧食!這些糧食便是不用來賺錢,捐個都有的!三十石是個九品散,五十石頭可就是七品呀!”
有人這麼說,當然也有人話頭不一致,嘖嘖兩聲,“其實九錢也不,正常米價才兩錢,何不以兩錢易?”
這個質疑一出,立時遭到了眾人的反對,尤其是苗品。
“就是因為似你這般想的多,商人想做點好事都不敢!人家從江南過來,不要水路車馬費用麼?非得不賺錢、倒錢,才義舉?!”
苗品帶頭這麼一說,立時有幾個人響應好。
高矮生正接過段萬全遞過的茶潤嗓子,聽了苗先生這番話,抬頭看了他好幾眼,耳邊聽著段萬全道:“苗先生就是見多識廣,一般人哪里說得出這話!種地不易,讀書不易,做生意就容易了?”
高矮生順著他說得,“嗯”了一聲。
這一聲沒有說書時,聲音洪亮,也不似方才還有幾分男人氣息,完全是個小姑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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