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就得靠自己了。”
次日清晨,站在彭澤邑城頭,目送屠睢的船隊揚帆東去后,黑夫長吁了一口氣。
昨天夜里,彭澤的投降是真的,在這楚國已然覆滅,秦國大軍境之際,縱然本地封君或出于貴族的尊嚴,或知道一旦秦人城,自己將失去一切,試圖頑抗到底,但本地的氏族豪長可不想同彭澤君一起為楚國殉葬,便果斷殺君投降。
如此一來,黑夫不費一兵一卒便奪取了這座小邑,倒是意外之喜。
此刻站在邑墻上,黑夫便打量起自己這次遠征的第一個戰利品來。
彭澤城位于距離彭蠡澤兩里的一低矮丘陵上,其西北門面向湖泊,南面是開闊的平原,水田阡陌相鄰,東面有一條小溪流經,溪邊麻麻滿是竹林。
而其城邑呈長方形,黑夫親自走了一圈,讓驚為自己記錄,發現東墻、西墻都長百五十步,北墻、南墻長兩百步,一刻鐘就能轉上一圈。
城本來就小,城一半的地盤,又被彭澤君的府邸占去,剩下的一半被街道、工坊、市場瓜分,顯得狹不已,而且頗為骯臟。此刻家家戶戶大門閉,街頭秦軍五步一崗五步一哨。
城住的,主要是不事生產的貴族、徒附,以及數工商。農業人口大多住在城外的里閭中,這些居民點散落在城南,占地不亞于城邑。
昨日投降的徐氏,便舉族住在那里,他們沒有城池庇護,不愿被戰爭波及損害了自家利益,就只剩下投降的選擇了。
“吾弟,你可知,大軍攻占一地后,首先要控制的地方是哪?”黑夫在邑墻上邊走邊教弟弟驚。
“兄長曾與我說過,足食方能足兵,最先要控制的地方,應是倉稟和武庫。”驚想了想后,答對了黑夫的問題。
彭澤邑的倉稟、武庫,都位于彭澤君府中,所以黑夫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先讓東門豹帶人守住四面城墻和城門,止任何人出,而后,便令五百主們帶人去抄了這座府邸。
眼看時辰差不多了,黑夫便帶著驚及短兵親衛步彭澤君府邸,利咸果已搜檢完了此地,過來向黑夫稟報道:
“府邸中的武庫和糧倉都已控制,武庫空空如也。聽人說,彭澤君昨日散武庫兵,號召眾人抵抗,結果被徐氏乘刺殺,其私屬盡死,那些分發給百姓的武,也被各自帶走,恐怕是要不回來了。”
“彭澤君大概散發了多武?”黑夫問道。
利咸道:“劍戟戈矛不下兩百件!”
城城外的人加起來,人口大概四千,這倒是一件患,不過此時民心未定,不適合驟然他們出兵,黑夫又問道:“倉稟糧食呢?有多?”
“五千石粟、稻。”
“只夠三千人吃一個月啊。”
黑夫沉,按照約定好的,屠睢把趙佗留給了黑夫,他統帥幾條船,船上還有來自南郡的粟,約有一萬石,夠黑夫他們食用兩個月。黑夫已讓滿帶人協助趙佗修理碼頭,等碼頭修好,糧食便能運城中。加上邑中倉稟的,也只能讓他們能撐三個月。這些都是沒舂的谷子,舂后數量更。
“也就是說,三個月后,若戰事還未結束,我就得自己想辦法了。”
除了糧倉和武庫外,季嬰也奉命清點了彭澤君的財產,出來搖頭說這封君真是窮。
他拎著一個小鼎,嫌棄地說道:“司馬你看,禮狹小,金銀也稀缺,連漆都沒多,竟還混雜著些許陶!別說與富得流油的鄂君相比了,連淮南一些邑大夫都比不了啊……”
的確,彭澤君的府邸,從里到外都著一貧窮的氣息,這些來到江西做封君的貴族,都是不楚王待見的,手下的編戶齊民也,除了狩獵打野味方便外,形同發配。
這時候,小陶也帶人押著百余號衫襤褸的人過來,在秦卒威下,齊齊跪在黑夫面前。
“司……司馬,這些人乃……隸臣妾。”
“都是屬于彭澤君的隸臣妾麼?”
黑夫掃視一眼,發現里面不僅有目空的男人、人,還有十來個小孩,看上去瘦的。
奴隸秦楚皆有,黑夫在南郡沒見,他家里甚至還買了幾個去燒火做飯,所以此刻不會有多余的憐憫。
但他們孤軍深江西,這批已失去主人的隸臣妾,或可為拉攏過來,為秦軍所用的第一批人……
于是黑夫背著手,板著臉對眾隸臣道:“汝等是終隸屬于彭澤君麼?”
這一帶屬于南楚,安陸口音應能聽懂,但隸臣妾們卻面面相覷,沒有人回答,過了半響,才有個形容枯槁的獨臂隸臣高高舉起僅存的右手道:
“將軍,吾等是揚越、干越人,多不知夏言,聽不懂的!”
“原來如此。”
黑夫恍然大悟,難怪這群人形偏矮小,還有不頭發剃短,面上有紋,本以為是了刑罰的,其實是斷發文的越人……
越人是南方分布最廣泛的族群,除了會稽那邊中原化了的于越,也就是越王勾踐的后裔們外,還有許多分支,中原人稱之為百越。
而在江西,越人主要有干越和揚越兩支,都不通夏音,他們的語言,甚至與古漢語不是一個語系,反倒同后世的泰語同出一源。
“你什麼?”黑夫點了那個獨臂的青年越人出來。
“我鳩覺。”青年人皮黝黑,上滿是龍蛇紋,脖子上還扣著一個木鉗,手臂從肘部以下,都不翼而飛,只留下一個猙獰的傷疤。
“你為何會說夏言?”黑夫問他。
“小人的母親是本地嫁過去的楚人。”
鳩覺回答道:“我過去是自由,住在番水,故而會說。”
“你本自由人,之后為何了彭澤君的隸臣?”
鳩覺朝地上唾了一口:“去年秋天,我隨族人來彭蠡澤捕魚,結果被彭澤君的徒屬擒獲,被抓回來套上木鉗,做了奴隸。”
狩獵奴隸,也是楚國江南封君的一大樂事。
黑夫問道:“彭澤君的隸臣,是要做到老麼?”
“做到老死,或做到累死,故我數次逃走。”
鳩覺展示了自己的后背,但見上面滿是干涸的痂疤痕,像豇豆一般。
“我不甘心如此,便試圖在干活時逃走,彭澤君放獵犬追我,咬掉了我的手臂,之后又將我抓回來毒打……”
他一邊說著,一邊流下了眼淚,那次傷如此之重,被扔在稻草堆里等死,最后竟僥幸活了下來,鳩覺咬牙道:“故將軍攻滅了彭澤君,我高興得哈哈大笑!”
“善。”
黑夫點了點頭:“從今日起,你便有個恢復自由的機會,做我的譯者,每個月有足夠吃飽的糧食,半年之后,我便能給你自由,若是表現好,我還會贈你錢帛,讓你回家去!”
鳩覺大喜,在脖子上的木鉗被解除后,朝黑夫行禮,他雖然了一只手,卻還是整個人伏到了地上,還親吻了黑夫的鞋尖,或許這是越人的習慣?
黑夫讓他起來道:“替我用越語告訴這百名越人隸臣,只要他們為我干活,我便不會待眾人,同樣是半年后,所有人都能恢復自由!”
鳩覺將黑夫的話復述了一遍,越人們先是一愣,然后便手舞足蹈地歡呼起來,本來要做一輩子隸臣妾的他們,卻在半年后就能獲釋,豈能不樂?原本灰蒙蒙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神采。
與其他們不斷萌生逃跑的意圖,不如給其希,為自己當半年牛馬,到時候他也完任務離開江西,越人們也各歸其家,皆大歡喜。
黑夫讓鳩覺做翻譯,一個什長為督工,負責監督這批越人,又令利咸道:“讓工匠趕制幾個踏碓,這些隸臣妾每日舂五個時辰的米,如此,便不愁沒米下鍋了!”
就在黑夫將彭澤君府邸、財、糧食、隸臣妾統統照單全收后,外面守城邑的東門豹過來稟報黑夫,說昨夜率先投降秦軍的徐族有數人來求見……
“大概是來邀功討價的。”
彭澤邑是黑夫的立足之地,今后數月,他的糧食運轉都要靠這里,若是進取不利,這里又會變他的退路,所以必須同本地氏族豪長搞好關系,不然他縱然控制城池,也無法掌握廣大里閭。
黑夫笑道:“讓他們進來罷,我雖然只是個別部司馬,但臨時任命個把假嗇夫、假三老的權力,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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