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尊稱,把九枝燈昏的神志拉回了正軌,他驟然放開了那只手,翻攬了腰間劍,再不發一語。
孫元洲歎息一聲,幫他把拱的裘氅向上拉了一拉,掩門離去,喚來赤練宗一名弟子:“方才與會的天元宗宗主什麼名字?”
那弟子想了一想,如實給出了一個姓名。
孫元洲淡然吩咐:“派一支部的弟子去,把天元宗滅了。”
事到如今,魔道人心散,滅一宗、一門,已無任何區別,但屠滅這一宗生了悖之心的狼崽子,至能給其餘五十一個宗派之主做個樣子,他們知道,魔道尊主,不是能任由他們欺淩踐踏的。
不管世人與後人如何議論評說,在孫元洲心目中,九枝燈是魔道的英雄,這一點毋庸置疑。
在吩咐過弟子後,孫元洲便轉折回青竹殿中,繼續盡心竭力地為他的山主尋找一個枕頭。
翻來覆去間,他在桌案下方的暗格中尋到了一枚不大不小的冰匣。
匣子是用靈力封印起來的,孫元洲自是打不開,他也沒興趣探究九枝燈的,去自己的外袍,將冰匣一層層包裹起來,勉強做了個枕頭模樣,塞在了九枝燈頸下。
榻上之人卻敏得很,一便睜開了眼。
他定定注視著眼前人,不再胡言語:“……孫元洲。”
孫元洲和道:“是。”
九枝燈將眼睛閉了一閉,再睜開時,又想到了另一個關心的問題:“……溫雪塵,還沒找到嗎?”
孫元洲稟告道:“回山主,弟子們一直在找。”
九枝燈靜臥在榻上,道:“若是有探子在師兄那裏見到他,或是發現他在蠻荒某,定要來告訴我一聲。”
孫元洲很不能理解大戰在即,九枝燈為何還對一醒念念不忘,但他仍恭敬拱手道:“是。屬下記下了。山主還有何吩咐?”
九枝燈說:“確實,還有一件事。”
孫元洲抬眼去看九枝燈,只聽他輕聲詢問:“這魔道之主若是給你做,此時,你是降,還是戰?”
孫元洲立即放了膝蓋,把自己狠狠摔砸在地上,汗出如漿,半字不肯多言。
九枝燈亦沉默不語,等待著他的回話。
長久的沉默間,孫元洲一張臉漲了金紙模樣,一口牙咬得發酸,直到確信自己是徹底避不過這個問題了,他才橫下心來,一氣兒說盡了自己的心裏話:“若是屬下,會棄風陵,保大部。”
孫元洲其實很想說,當年若是由他來做這魔道之主,他要麼狠下一條心,讓魔道奪四門之勢後,斬草除,縱放,任意妄為,圖一個痛快淋漓,要麼就安心做四門之臣,省卻這無數的麻煩。
九枝燈偏生選擇了一條跟自己較勁的路,好人做不,壞人也做不,魔不魔,道不道,人不人,鬼不鬼,何苦來哉。
九枝燈聽了孫元洲的話,又默然良久。
孫元洲不他的脾,略有些不安:“屬下只是隨口一言……”
話音未落,九枝燈一把攀住了他的襟,前探,附耳輕聲說了些什麼。
孫元洲猛然一愕,頭一一地發起來:“山主,不……”
九枝燈掐了他的襟,又說了兩句話。
孫元洲的臉一陣風雲變幻,抖了兩抖,灰雙眸陷於深深的哀傷之間:“……山主,我明白了。”
九枝燈鬆開了手,讓自己重新躺回榻上,並將孫元洲的外袍遞還給他,把冰匣摟在懷中,輕聲說:“照做吧。”
九枝燈既不肯出手,魔道各宗派為求保命,罵歸罵,吵歸吵,還是勉勉強強地聯合了起來。
然而,眼下勢已和當初同仇敵愾攻打四門時的形徹底倒轉過來。
十三年前,清靜君橫死,徐行之遭逐,孟重遁逃,四門倚仗著假神之勢,自認安全無虞,其結果便是被突然發難的魔道打得措手不及。
十三年後,他們沒有了神,沒有了家園,但好在一腔熱尚未變冷,措手不及之人便換了魔道。
十三年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記得當年魔道是如何奪了四門氣數的人還沒有死絕,孰正孰邪,許多人都還分得清,辨得明。
魔道本非正統,當年其挾盛勢而來,何等矞皇風,然而,一人獨大、派系傾軋、不服上管,種種問題積弊早已存在,而當徐行之等人逃出蠻荒、挾破竹之勢來襲時,他們還算鮮亮麗的外殼便瞬間破裂,只留下一地。
與混一道蔓延開來的是流言。
每值戰之時,流言永遠比真相傳得更廣更快,尤其是在丹峰破壁一役後,每一個魔道弟子都在議論徐行之的神通廣大,添油加醋,口耳相傳,於是傳聞越來越離譜。
——不論徐行之想去哪里,只需憑空畫一扇門便是。
——他若是想要一座山巒傾覆,想要一川清海枯竭,只需坐在桌前一筆頭即可。
總而言之,他有落筆真的仙法道,只要信手寫下一人的姓名,便能隔著百里千里之外取人命,摘人腦袋,活是手持判筆的活閻王。
流言本就會越傳越玄,在徐行之他們攻下丹峰、原地休整之時,魔道三宗所佔據的泰來山發生過一次規模不大的地,卻唬得那些修煉合歡之的弟子們驚惶失措,紛紛嚷著這是徐行之的警示,若不投降,誰知下次他大筆一揮,誰知他會不會將整座山巒傾倒捶碎?
老四門挾恨而來,本就氣勢茁壯,再加上有流言相佐,當第二座臨時聯盟再次被一扇蠻荒之門悄無聲息地突破時,其餘三聯盟徹底慌了神。
好容易拼湊起的聯盟輕而易舉地分崩離析了,逃的逃,示好的示好,魔道宗派混了一灘散沙。
與之相對的,是當年遭魔道之勢彈的散修。
這些年來魔道得勢,他們只好銷聲匿跡,生怕魔道挾勢報復;時隔多年,他們終於得了盼頭,便立即與丹峰與應天川兩聯絡,攜帶各路修士匯四門隊伍,不在話下。
現今,四門的一切事務皆由曲馳主理,面對投降示好的魔道與飛鳥來投的同道,曲馳一一甄別、接納,忙得腳不沾地,卻事事條理清晰,像是定盤之星,坐地之鼎,穩妥地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而作為流言中心的徐行之自然樂得外界把自己傳得玄之又玄,索趁機了閑,把周推了上去,在曲馳旁協理諸樣事務。
周起始並不知道徐行之的用心,但還是乖乖照做了。
不消三日景,便對曲馳真心敬服了。
蠻荒中那個願意與分石子糖果的溫乾爹,和眼前事進退有度之人有著不一樣的好,不管是哪一個乾爹,都很喜歡。
私下裏對徐行之道:“乾爹真厲害。”
“厲害吧。”徐行之一邊剝橘子一邊笑道,“多跟他學學,什麼進可揮劍定天下,退可治國安乾坤。……對了,跟你舅舅學,他天生就是個舞刀弄槍的命,蠻荒裏還頂點兒用,等到天下太平,他那套槍法只夠上街賣藝。”
說完,他就被不慎聽到他這番高論的周北南拿石頭追著砸出了二裏地。
不過徐行之也不是全然閑著的。
某天,曲馳忙足了一日,攜一風塵返回自己的殿宇之中,卻發現徐行之正指揮著孟重在自己窗前忙活著什麼。
孟重一側臉上沾上了泥土,徐行之蹲在他側笑話他:“小花貓。”
孟重帶著一手泥,小貓似的張牙舞爪去撲他,在他頰側邊留下了三道指印:“師兄也是。”
徐行之被他帶得坐倒在地上,兩隻貓笑作一團,讓曲馳也忍不住跟著他們展了笑。
可他很快發現,自己窗前與平時不大一樣,多了一棵桃花樹。
那棵孱弱又安靜的小桃花樹讓曲馳心臟一,控制不住往前邁了兩步:“……行之。”
徐行之正在拿帕子給扭來扭去、拱火鬧事的孟重臉,循聲去,笑眼便是一彎:“回來啦?”
他將手絹收懷中,又拿起擱放在側的竹骨摺扇:“卅四那座山又又熱,我怕小陶呆著不舒服,就給你提前弄回來了。”
丹峰向來是福山靈水,土地得很,徐行之用摺扇往小樹旁的泥土一,黑土地幾乎要冒出饒的油水來。
徐行之又轉向曲馳:“瞧瞧,這個地方正好,向,一開窗就能瞧見他。等明天開春時,小陶就能芽開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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