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駕鳴冤,何罪之有?取士國策可改,國之舊律又有何不能廢的?”步惜歡吩咐宮人賜坐,又赦了韋家老,而後命仵作將骨歸還棺。
見骨被端出,韋家老放聲悲哭,步惜歡靜默地著長街,暮青亦起了。
見帝後竟一同目送骨,韋家人漸漸止了哭聲,吶吶地大堂。
大堂裡,聖上亦來街上,問道“韋家二郎,你可有讀書?”
年扶著母親,聽聞帝音,忙跪下答道“回陛下,學生三歲啟蒙,苦讀詩書,而今已當誌學之年,正打算明年參加縣試。”
聖上聞言勉勵道“你兄長路見不平敢替人言,可見其才德兼優,失此人才,朕心甚痛。你雖年,但朕見你今日監看驗,頗有堅忍勇毅之風,必是可造之才,故盼你能承繼兄長之德,剛正為人,發憤圖強,他日好為國之棟梁。”
得此勉勵之言,韋家人和年皆寵若驚,年噙淚叩呼“學生叩謝帝後之恩,定不負聖!”
聖上出幾分欣神,環視了一眼酒樓街市,緩緩說道“國泰民安,祈願容易治國難。朝臣結黨,政爭酷烈,吏治,濫溢風,朕年時便知國家積弊,非破難立,故而一親政便整頓吏風,改革取士,不拘士庶,廣納賢才。朕賢才,因文臣武將乃國之棟梁,士庶學子乃國之基石,然而,一國之本惟民,本固方可邦寧!朕兼聽納諫,能容政爭,卻絕不容結黨營私!鉆營結黨,蛀國棟梁;禍春闈,毀國基石;酷政欺民,戕害國本!縱有滿腹經綸,朕亦不容!一經查實,必一糾到底,永不姑息!”
此言如天降風雷,聲傳街市,餘音不絕,震人心魄。
街市上一片沉寂,半晌後,年拱手,麵激越,高呼道“吾皇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話音落下,兵仗跪拜,百姓山呼,萬歲之音如山呼海嘯,聲勢浩大,久久未絕。
這天,是嘉康七年正月十六,帝後歸來,微服至關州鎮,查訪命案,當街開棺,嚴辦吏,勉勵學子,談論國策……
隨後,儀仗到來,帝後輦,大駕了鎮縣衙。
縣衙被查抄,信件、私賬等皆被查出,朝中又有一批摺子送到,步惜歡忙於政務,暮青也沒閑著。
楊氏一行到了縣衙,這樁案子多虧崔遠心細,正是他告知韋家人此案有疑,說服韋父攔駕告狀的。
都一別後,眾人終於相會,卻沒有多時間敘舊。暮青在縣衙書房中審閱查抄出來的往來信件和賬目時,意外地發現了幾封拒盟的信件和退賬——關州刺史李恒命鎮知縣聯絡同鄉、摯友,多結黨同,其中不乏賄賂之舉。但一些人並未此蠱,有回信痛斥拒盟斷者,有畏於天威和監察院而不敢結黨弄權者,這令暮青回憶起了當初在淮州平叛時的謀算。
當初,因居後位,知道江山難守,明白治國的背後是一場一場君臣較量,當時雖賴於步惜歡早有準備,也及時察覺,但因擔憂世事難料,日後恐有百一疏之時,便決定趁平叛給朝中文武和地方吏打一回烙印,期日後如遇危難,百能懼於帝後之威,些見風搖擺的吏,期群臣對帝後的忌憚會為應急贏得時間,化險為夷。
此番帝駕離京半年有餘,隻率五千兵馬借道大圖,兇險難料,朝中因此人心惶惶,卻無敢謀起兵作者,唯有鎮縣這一樁由春闈學子亡而牽出的結黨案,實是萬幸,而此幸源於當日的未雨綢繆和多年吏治之功。
關州刺史既然能命鎮知縣招納黨同,必然會命其他親信同樣行事,此時已有侍衛奉旨前往關州城查抄刺史府,暮青閱罷信件和賬目後,步惜歡仍在理政事,便命人將知縣呂榮春在任期間的案卷都搬來,而後翻閱了起來。
這些案子與結黨案無關,隻是今日公審時,暮青聽仵作說知縣一向專斷,故而猜測卷宗中必有錯案,不料沒翻閱幾宗,便在一些驗狀上看出了標記!
暮青立刻命人傳來老仵作,驗狀上的手腳果然是他做的,他是縣衙老吏,鎮縣驗死驗傷的案子無不經由他手,凡是弊案,他皆暗中做了標記,且因他是老吏,衙門裡的齷齪事兒多有耳聞,連前任知縣辦的錯案,他皆記在心。
這日,步惜歡置完政事踏書房時已是傍晚,暮青麵前擱了一摞案卷,老仵作正在回稟案。
天子駕到,宮人竟未唱報,老仵作慌忙行禮,卻見皇後既不見駕,也不挪座兒,竟就這麼穩穩當當地坐在桌案後,眼隻瞅著卷宗。
聖上毫不惱,懶洋洋地往窗前一倚,伴著暮晚風,就這麼看著皇後復核案卷。
老仵作心中驚奇,了腦門兒上的汗,急忙接著稟事。
半晌過後,忽聽聖上問道“你行多年了?”
老仵作急忙跪下答道“回陛下,有三十年了。”
“嗯,那的確是老吏了……朕見你經驗老道,勤懇剛正,最要的是,你知案卷裡的門道兒,可願進刑部辦差?”
“……啊?”老仵作霎時懵了,以為聽岔了。
“刺史府剛免了仵作的職,那兒有職缺,但朕不想讓你去。你做的事一旦傳刺史府,難免會遭上忌憚、同僚排,調你到州府未必是好事,留你在縣衙又屈了這經驗。刑部吏風端正,又由皇後提點,不會有人刁難你,你可願往,為國效力?”
老仵作一臉木訥,他明知弊案,卻不敢言講,在驗狀上暗中標注充其量也就是將功補過,聖上今日能赦他的罪已是網開一麵了,他委實不敢想升遷的好事,更沒料到,聖上會為一介縣衙小吏思慮得如此周詳。他頓時涕零,激地叩呼道“小吏願效犬馬之勞,萬死不辭!”
“好!朕和皇後明日一早起駕回京,你同行吧!這些案子,朝廷會查的。”
老仵作忙謝恩告退,回家告知家眷,收拾行囊。
人一走,步惜歡就將一封信遞到了暮青眼前,他沒說話,隻是轉頭著窗外,樹影在眉宇間搖晃著,時時晴。
暮青展開一看,這信是閻廷尉傳給李恒的。案發後,鎮知縣呂榮春傳信到州衙,稟明案,問計求保。李恒認為馮文栩雖是寒門子弟,但其狠辣才乾頗有閻黨之風,如若保之,日後必定大有可用,於是先決後奏,保人之後纔去信朝中。
閻廷尉一心拉攏士族,見信後本應反對李恒之舉,但回信上盡是些寒暄之言,稱春闈將至,公務繁忙,有勞李兄心庶務。
言外之意,即是默許了此事。
暮青沒吭聲,步惜歡獨獨將此信給看,必有緣由。
步惜歡倚在窗邊著庭中春,淡淡地道“你不識此人,他頗有才乾心計,雖然政爭經驗尚且不足,不夠忍,但心計絕不止於此。一介春闈考生,縱有驕人才學和狠辣心,亦不過是一介考生罷了,哪怕此番高中,仕為,也是從小小吏做起。宦海沉浮,風浪難測,誰知此人何年何月能居要職?其用怎抵得過那些士家門第?”
暮青這才問道“你的意思是?”
步惜歡來,晚霞掠過眉間,如染的刀一晃,“換作是我,生米既已下鍋,那便將錯就錯,棄之不用。待其日後居要職,飛黃騰達,揭發當年兇案,連其黨同一齊除之,豈不快哉?”
暮青皺了皺眉,這話初聞令人費解,細品令人生寒。馮文栩是寒門出,若朝中士族集團不用他,他就隻能進寒門集團,若真有居要職的那一日,當年兇案忽被揭發,他本人丟下獄無妨,但正所謂拔出蘿卜帶出泥,寒門集團必定到牽連和打擊。這是一盤大棋,這枚棋子若在場上提前出局,則無甚損失,若能後局,必殺招。
“所以,這纔是你此行的目的?”暮青本以為今早這出微服公審的戲為的是正朝廷法紀、糾學風吏風、謀士庶民心,可如今看來,杜絕許多年後的黨爭之害纔是步惜歡的最終目的。
“可惜了……”步惜歡迎著晚風長嘆一聲。
暮青沉默了一會兒,起來到步惜歡邊,同他一起著春庭暮,心湖如水。不識閻廷尉,但瞭解步惜歡,閻廷尉在朝中基尚淺,本就翻不出大浪來,那他臨行前何必指給此人一個主考的差事來試探他?隻能說,步惜歡早就看穿此人權心重,久用必禍患,故設此局,想給臣子一個機會,亦或一個說服自己割捨的理由。
他早知今日,當初啟用此人,應是心急。與大圖立下三年之約,遠赴神殿,夫妻分離,他心中定然自責,所以才把熱鬧送來邊,把孤寂留給自己,改革勤政,勵圖治,為了富國強兵,不惜啟用善於鉆營之輩。
而今,國富兵強,夫妻團聚,他卻不恥為那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事,於是臨行前設下一局,希臣子能擇明路而行,可惜……
這一聲嘆息飽含之意,懂。
“阿歡,那年相識,知你有明君之誌,今日你已做到。你知道嗎?這樁案子,人皆可有所見,百姓看的是公理熱鬧,學子看的是國考公正,吏看的是吏治國策,你著眼於朝廷十年乃至數十年後的黨爭之禍,而我……看到的卻是希。”暮青著窗外,老仵作已離去,那青灰的背影卻彷彿仍在眼前,那背影像極了爹。
道“當年,我爹在古水縣當差時,仵作尚在賤籍,屠戶亦可驗,吏輕之,百姓遠之,司之風盛行,冤假錯案遍地。而今,朝廷早已將仵作納籍,刊行書錄驗狀,規範檢驗程式。時至今日,大興有辭苦學檢驗的學子,有暗記冤假錯案的仵作,有不懼司舊俗開棺檢驗亡子骨的百姓……這些人是國本基石,大興的底子變好了。”
暮青看向步惜歡,進他盛著晚霞的眸裡,兩人並肩的影在春晚風裡,溫且長。
“我從前是期,如今是確信——上有明君,下有固基,這個國家未來可期。”
正月十七,帝後大駕離開鎮縣,被革職查辦的關州刺史和鎮知縣也被押囚車,一同離開了鎮縣。
與此同時,一道聖旨被加急傳往汴都。
為了趕上春闈,大駕一出鎮縣就折道州渠,乘船北上,改由水路回京。
正月二十五日,船隊經關淮河道駛汴江,龍船已在江上恭候多時,率水師前來迎駕的將領正是江南水師都督章同。
暮青見到章同時險些沒認出來,他蓄了胡須,年方二十五,兩鬢已泛銀,麵頰被江風烈日吹曬了麥,眉宇間鐵石般的堅毅已令人憶不起當年那意氣年的模樣了。多年的軍中和場上的歷練,已將他磨礪了老穩重的一軍主帥。
老熊和侯天領了江防要務,沒能來,但迎駕的將士有一半是當年江北水師的老人。
時值午時,章同率將士們在船首見駕,春日當頭,江波如鱗,映得將士們甲冑如雪,麵似紅日。章同跪在萬軍之前,高高呈起一,正是佩!
“微臣奉懿旨護駕除,幸不辱命,今日迎駕還都,特來復命!”章同謹守著君臣之禮,不曾抬首一眼駕,唯有呈著佩的掌心在日下泛著汗。
暮青的目落在章同的肩膀上,他的肩在那年兵諫時了傷,是醫們傾盡醫才保住的,聽聞至今仍偶有施針通脈之事。這些年,政事風雨不斷,叛平定、佞臣伏誅之後,唯有將士們的傷在訴說著昔日種種。
暮青含淚頷首,千言萬語湧上頭,最終隻化作一聲“辛苦了。”
寡言依舊,一聲辛苦,如當年在軍中練兵時勉勵將士們那般,而今歷盡千帆,人歸來,仍如舊年模樣。
章同始終沒有抬頭,一抹微笑收在邊,藏在了心裡。
回來了!
二月初一,帝後歸來,五更時分,宰相陳有良便率文武百於江堤之上迎駕。春日剛升,龍船駛來,都城萬人空巷,山呼雷。
離京五載的英睿皇後,回來了!
然而,正當汴都百姓沉浸在帝後歸來的喜悅中時,卻見帝後登岸後,儀仗後竟墜著囚車,所囚何人,不知其詳。
百姓正議論,禮部侍郎、春闈主考閻廷尉便被當場拿下,革職下獄!
次日,工部侍郎李方亮、翰林學士周鎮、史敬平等人遭貶。史中丞王甫去職,以本致仕。與此同時,幾騎快馬攜著聖旨馳出四門,往地方州縣去了……
汴都百姓被帝後歸來的雷霆作震驚了,二月初三,天下矚目的科考便在這猜疑肅殺的氣氛當中拉開了序幕。
開試的鐘聲敲響時,立政殿的門開了,監察院正從殿走了出來。
監察院正是位老者,從前專司刺月門人的訓練諸事,算是月殺、月影等人的老師。老者鶴發白眉,仙風道骨,相貌氣度頗似士高人,實則此人暗殺、刺探、刑訊、用毒,無一不通。老者走出太極殿時,晨曦正照在巍巍宮墻的飛簷上,他回頭看了眼閉的殿門,晨簷影在那雙明矍鑠的眼底輝映出幾分奇異的神采。
殿,案上擺著兩摞軍奏,一摞來自大圖,一摞來自北燕。
大圖傳國玉璽已碎一事果然走了風聲,詔的真偽不攻自破,新帝頒下的旨意了偽詔,朝廷政令亦名不正言不順,地方府惶然無措。
昌平郡王再發檄文,疑雲景二族暗通南興弒君竊國,疑當年暮青貴為皇後卻親涉險護送兄長回國是別有所圖,而當年奉旨率領使節團出使汴都的人正是雲老和景子春,此事因此被指摘二族暗通南興的契機和證據。
檄文一發,信者擁護,痛罵弒君賣國的賊人,振臂呼籲天下義士輔佐明主,共伐佞。
而野心之輩則以璽碎即國亡為由,宣揚巫氏氣數已盡,大圖已亡,天下英傑皆可登極。
亡國之說使得民間人心惶惶,各地兵荒馬,到都在強征壯丁、糧餉,大圖陷了割據之爭,百姓惶惶不可終日。
雖然尚無姬瑤的訊息,但大圖的局勢與步惜歡和暮青的估計並無出,算算時日,聖旨已到嶺南,而神諭旨應該也快到都了。以眼下的時局來說,大圖的新朝廷自顧不暇,顯然不能指他們在替南興洗清汙名的事上做得多好,於是暮青請來了監察院正,授其一法,命其速辦。
步惜歡下了早朝,一回太極殿就聽了院正的回稟——暮青命監察院潛藏在大圖各地的探子盡可能多地收買當地百姓,宣揚大興的國策吏治、風俗民,宣揚天子英明、國策利民、學風昌盛、商貿通達,宣揚天子勤政民,大興國富兵強、國泰民安。
此法乍一聽之沒什麼,細思之後卻頗有意思。
從前,探子行事雖多混跡民間,目的是掩藏份、刺探報,甚收買當地百姓,更遑論大規模地收買。因尋常百姓未經訓教,口風不嚴,很容易暴探子的蹤跡,大規模地收買行更易招致當地府的察覺,無異於引火燒。但如今局勢不同,大圖,地方割據,流言四起,到兵荒馬,府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哪有餘力防民之口?
此舉用於世的確可行,稱此舉為收買水軍,此策為——輿論戰!
步惜歡失笑,他本不在意自汙名,如今倒是好奇此策之威了。他準了此事,昭朝臣稍後議事,而後出了太極殿,往乾方宮去了。
這些年,他起居已搬至太極殿,那條去往寢宮的路不知在夢裡走過多個來回,前日攜歸來,他今日站在宮門外仍有忐忑之,怕推開宮門,隻見帝庭空寂,不見相思之人。
然而,當他推開立政殿的門,正立在窗前,一素,一如當年。
帝庭中春滿園,越過千年的時來到大興,與他幾度分離,又在這江南最的時節裡,回來了……
暮青聽見推門聲,轉頭去,展一笑。
案上擱著一摞來自北燕的奏,雖然尚無呼延查烈的訊息,但末尾一封仍是期盼已久的好訊息!
仰賴於船上有位從醫四十餘載的老郎中和一位專於針灸奇方的軍醫,元修大難不死,去年十二月中旬,北燕海師在沂東登岸,帝駕就地休養。
上元節夜裡,宣稱在沂東休養的元修忽然出現在了上陵郡外的國公陵,開了其外祖華老將軍的墓門,隻一人進其中,三更方出。
次日一早,也就是步惜歡和暮青在鎮縣公審結黨案時,北燕國,奉旨到沂東見駕的督察院左督史沈明啟在半路被上陵兵馬攔截,就地革職下獄,以構陷異己、結黨營私、欺君罔上、禍朝綱等數項大罪被判淩遲死,株連九族,其黨羽亦多數被革職問罪。
此事令北燕朝堂頗為震,百不明皇帝為何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卸磨殺驢,沈明啟雖是險毒辣之輩,罪當萬死,但何至於株連九族?
暮青心如明鏡,沈氏一族的覆滅禍起華老將軍之死。元修為北燕皇帝,重用仇人穩固帝位,縱然得知真相,也不會將真相公之於眾。自古皇帝手裡的刀有能善終者,暮青早知沈明啟會有今日,隻是沒料到,到頭來是給了元修這卸磨殺驢的機會。
元修戰敗而歸,又查明瞭當年的真相,暮青難猜他今日心境,但最後一封奏是期盼數年的好訊息!
元修回國後並未撤銷遣送姚惠青和老熊家眷南渡的旨意,如今姚惠青已離京,快則一旬,慢則半載,即可過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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