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見,這人還是這麼心細。
暮青笑了笑,神駒在側,繁星當空,除了今夜無月,此此景竟頗似當年圓房之夜。很想如當年那般靠在他懷裡,不管駕馬,不管行路,隻管一路睡回江邊。可不敢,他借道而來,一路浴,不僅疲累,上的熏香氣更令憂心。
「不是說了嗎?餘下之事給為夫,莫驚,莫憂。」
耳畔傳來的聲音好聽得讓人想睡,男子的手來的腹前,攬著輕輕地靠在了他懷裡。他懷裡暖爐似的,華袍重錦阻隔了涼瑟的秋風,暮青覺著背後那沉而有力的心搏,聞著袍的鬆木香,眼眶一熱,艱難地道:「我忍不了多久,你不想讓我在馬上手的話,最好快些上船。」
這話著實令人想非非,侍衛們著城中,武林義士們盯著後路,所有人都擺出一副「殺聲太大,臣等耳背」的架勢,唯有呼延查烈瞅著戰馬,不得暮青就地手。
步惜歡笑了聲,以往聽見這樣的話,他定會與調笑幾句,今夜卻隻抬頭瞭夜空。漫天星落男子眸中,那眸波遠比星河爛漫,恰似夜溫。
半晌,他隻聲道了一句:「好,咱們進城。」
說罷,他輕夾馬腹,駕著馬下了弔橋。戰馬從餘鎮知縣旁經過,步惜歡未再看他,呼延查烈上了一匹戰馬,侍衛在前,義士殿後,一行人進了城門,最終隻留下知縣跪在原地,聽著馬蹄聲和腳步聲遠去了……
暮青手上有傷,許是不想顛著,又許是防備流箭傷著,步惜歡騎著馬走得很慢,街上遍地伏棄箭,他卻像帶著妻踏郊秋遊一般,馬蹄踏著,似踏著京郊二月的霜梅,夜風迎麵,繁星在天,風景一江獨好。
暮青偎在步惜歡懷裡,仰頭著星空,耳畔的殺聲漸漸地幻化山間蟲鳴,恍惚間,又回到了渡江前夕與他圓房那夜,時勢殺機重重,卻心安寧。不知不覺的,抵不住睏倦之意,閉上眼,竟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一聲長報之音耳,睜開眼時,聞見夜風捎來了一腥氣。
——是海風。
一個驍騎跪在馬前稟道:「啟奏陛下,燕帝方纔率數百殘兵登船離岸,船上弩箭齊發,我軍將士近不得岸,但北燕使船離港前已遭重創!現在,海上霧大,兩軍海師戰激烈,據燈火來看,戰艦已離海岸頗近了。」
話音剛落,長報聲再傳,「報——啟奏陛下,方纔海上傳來燈語,魏大帥命艦船襲擊北燕使船,引開了北燕艦隊,我軍帥艦即刻抵達港口!」
暮青聞言舉目去,隻見海天相連,漆黑如墨,船影在茫茫大霧裡連綿如山。北燕使船剛駛離港口,黑雨般的弩箭得騎們靠不得岸,圍向使船的艦隊在霧之中好似林立的怪石暗礁,四麵殺機,兇險重重。
大軍前方傳來梅姑的罵聲,「悔不該聽你的!若在城門口手,元家小子豈能上得了船!」
老翁道:「攔著你,你不也手了嗎?使船的桅桿都折了,船怕是挨不住你那刀斷水的一招,這船我看駛不遠,八要進水。」
那元家小子患有多年的心疾,今夜的傷又不輕,如若落海裡,隻怕兇多吉。
但這話,老翁咽在了肚子裡。他轉頭向大軍後方,目落在氣定神閑的步惜歡上,又瞥了眼旁兀自氣惱的梅姑,搖頭長籲道:「這人世間的義啊……似海深非一日累就,過往恩義也不是一句話就能斬斷的,你都是快邁進棺材的人了,這道理還是沒懂啊……」
既已歃斷義,元家小子就這麼離開,主人餘生反倒能心安坦。可昔日摯友若真死在麵前,那才會為心頭的一道傷疤,此生難愈。這道理,南興帝一定懂,所以他在城外時才未對宿敵痛下殺手,此刻也不下旨命海師截沉使船。這城府氣度,不得不說,主人看人的眼不錯。
梅姑負手著灰濛濛的海麵,海風吹起枯發,半張臉猙獰可怖,半張臉眉目平靜。老翁之言,不知聽懂了幾分,隻是再無罵言了。
箭漸漸的墜了海裡,北燕使船駛霧中,兩軍的拚殺聲掩蓋了船上的一道嘶喊聲:「進水了!」
一個舵手從底艙撞出來,頂著風浪和流箭喊道:「啟奏陛下,底艙進水了!船破,難扛風浪,至多能撐半個時辰!」
使臣們已避船艙,聽聞奏報無不驚慌。時,船遭重創,折斷的桅桿低了船頭,海浪不住地往船裡撲,難說船會先沉還是先翻。
上艙,元修盤膝而坐,陳鎮助其運功調息,華鴻道在門外道:「發燈語!命艦隊勿再理會南興帥艦,隻需擋住敵船,助頭艦突出重圍,速來接駕!」
「是!」
「命弓弩停發!大軍立刻前往船尾!」
「是!」
隨著傳令人的腳步聲遠去,機括聲一停,船上立刻陷了寂靜。接著,鐵靴踏在船板上的聲響如浪般移到了船尾,船稍平,船頭便調轉方向躲避浪勁。
華鴻道向港口,見追擊南興帥艦的幾艘鳥船見令而返,朝著這邊戰場破浪馳沖而來。而這邊戰場殺聲激壯,茫茫大霧之中,船影如山,鬥風倒海,駑箭乘風,噴筒破霧,遠遠去,黑梭鐵石齊飛,生風掀浪,力如山崩!
使船隨波搖晃,傾覆之險驚得北燕使臣們連呼不止,陳鎮一邊在倒塌的桅桿後躲避飛丸流箭,一邊又向了港口方向。
港口方向,南興帥艦抵岸,副將朱運山率親衛下船趕到前,跪呼道:「微臣朱運山叩迎帝後!」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戰船之上,將士山呼,聲勢震天。隻見戰船高闊如城,上平似衡,立有九桅十二帆,下如鍘刀,犁敵破浪,震人膽魄。人在岸上觀仰而去,真有如螻蟻、星雲俱渺之。
大圖海師戰船陳舊破敗,江船更難與海船一較氣勢,朝廷重漕運而輕海防乃自古之事,南興帝一親政就下旨興建戰船、練海師,天下人都以為是星羅海寇猖獗之故,直至去年南興帝下旨扶持海上貿易,天下人纔看出了這位年輕帝王的雄才遠略。
而他此刻坐在戰馬上,麵朝海上戰事,背朝一街伏,懷裡擁著妻,仍然一副閑看景的神態,談天般地問:「魏卓之呢?」
朱運山低著頭稟道:「回陛下,大帥正……呃,率軍抗敵。」
步惜歡聞言向海上,倒是沒什麼意外的神,隻是淡淡地斥道:「胡鬧!傳朕旨意,即刻返航,不得戰。」
「陛下英明!微臣遵旨!」朱運山大喜過。
這番君臣對話,旁人都沒聽懂,就隻見朱運山領旨之後便匆忙上了戰船。片刻後,船尾打出燈語,跟隨在後的十餘艘梭子船和鷹船一艘接一艘的傳旨而去,燈語在大霧中連一線,遠遠去,如繁星墜海。
北燕使船上,哨兵見燈語疾奔來報,華鴻道聽後驚疑不定!
撤兵?
二帝之間可有不共戴天的國讎家恨,如今皇上傷,使船又遭重創,此乃乘勝追擊的大好時機,南興竟要撤兵?
是真要撤兵還是敵之計?
華鴻道正遲疑不定,忽聽轟的一聲,北燕帥船終於突出重圍,從大霧之中駛了出來。二船一接近,副將就匆忙順梯而下,率親衛躍了下來。
眾臣大喜,副將在上艙門前叩呼道:「微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華鴻道問:「戰況如何?」
副將道:「回大人,我軍已纏住敵軍戰船,隻待聖上登船,便可先行離去!敵艦要護南興帝駕回國,絕不會隨太久。」
華鴻道聞言心神稍安,這纔在門前跪稟道:「啟奏陛下,南興帝下旨撤兵,臣恐有詐,陛下速登帥艦!」
屋裡沒人應聲,華鴻道喚了幾聲,心中咯噔一聲,急忙去推房門!
房門一開,隻見元修麵青暗,陳鎮汗麵額,二人皆雙目閉,一看即知是到了運功調息的關鍵時刻。
華鴻道立刻噤聲,他心急如焚地了眼駛近的南興傳令戰船,卻又不敢催促。為防流箭,不得不輕掩房門,卻不料手剛搭到門上,忽聽後嗖的一聲!
四周都是箭石之聲,這聲響並無奇特之,隻是華鴻道謹小慎微,聽見聲響時本能地往旁邊避去!剛躲開,三支袖箭從他的袖下過,一齊破門而!
門後正是元修,華鴻道驚得肝膽俱裂,一聲「陛下」破嗓而出,喊聲未落,就見房間角落裡掠來兩道黑影,三聲響過,袖箭落地,侍衛們已護著元修退至牆角,元修口吐黑,尚未站穩,就聽噗的一聲!
陳鎮盤膝坐著,心口著黑針,麵青紫,雙目暴突,死死地盯著門外。
門外,副將猛然回頭向後,目剛落在跪在親衛隊末,一隻掌心彈就骨碌碌地滾來,在門前砰的開!
霎時間,濃煙湧起,遮人蔽目,那副將約看見隊末有個親衛騰空而起。漫天流箭飛石,那人毫無懼,影在大霧中飄搖不定,猶如鬼魅,連話音都似霧似風,唯有殺意森寒刺骨。
「沂東陳氏,賣帥求榮,今夜債償,海祭蕭家軍魂!」
「……蕭家?魏卓之?!」華鴻道大驚,驚的不是魏卓之為大帥竟親涉險,而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方纔的殺招本不是沖著元修去的,隻是殺招來襲的一瞬,侍衛們自然而然地以為刺客要刺殺的是聖駕,豈能不疏忽陳鎮?這魏卓之是有備而來,目的就是取陳鎮命,為他嶽父報仇!
可憐陳鎮一武藝,膽識過人,竟命喪於此!
「放箭!」華鴻道怒道。
「來!」幾乎同時,魏卓之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他墜下的海麵上不知何時停了一艘梭船,此船極小,形如梭子,竹桅木帆,吃水僅七八寸,容納兵力僅四人,戰時多為二三百船蜂聚蟻附,單艘趁著夜霧氣出海,停靠於大船下方很難被發現。船上的兵勇聽聲為號,點起火把就擲向了高空。魏卓之在半空力道已老,踏住船一旋,噴筒鐵石齊飛之時,他已騰空而起,勾住火把上套著的草環就往船上一拋!
大霧茫茫,白煙蔽目,那將領見到亮冷嗤一聲開弓就,長箭穿著火把呼嘯著離船而去時,卻聽啪的一聲!
一隻罐子砸在倒塌的桅桿上,當空碎裂,火油如雨潑來,聞見氣味兒的人無不麵大變!
眾人下意識地順著罐子的來去,隻見一個南興海兵攀在船欄桿外,隻出半截腦袋,見人來,沖人一笑,一撒手就墜了海中。
而就在眾人轉頭的一瞬,魏卓之屈指一彈,火摺子的亮在煙霧中微若星,無聲無息地落在船頭甲板上,火登時從桅桿底下竄了起來。
與殺陳鎮之策一樣,那支火把不過是個敵的幌子。
華鴻道等人明白中計時已晚,火勢很快封了艙門,而元修還在艙。
眾臣口呼陛下,哀哭嚎,護衛們從水的底艙下提水救火,甲板上作一團,使船搖擺不定,燒斷的船帆繩索向欄桿,頃,船上火勢四起,濃煙滾滾。
「帶人先走!」華鴻道對那副將喊了一聲,從一個經過的兵勇手裡奪過桶便將水往自己上一澆,隨後悶著頭就想往艙沖。
恰在此時,房頂忽然一掀,兩名侍衛護著元修縱而出,撥矢破霧,徑直落在了帥船上。
群臣大喜,山呼萬歲,元修憑欄向火海,手指艙室,口吐黑。
這時,南興的傳令船隻已到,南興海師聞令撤退,兩軍戰,飛弩生風,鐵石擊浪,海上風急浪高,使船搖擺得厲害,群臣和將士們到了一側等待上船,船隨時有傾覆之險,而火勢已經吞了半艘使船,陳鎮的救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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