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來未曾掉過眼淚,此時終於哭出來,淚水落眼眶,頃刻溼了面頰,卻沒有什麼聲音,也沒有什麼表,只是語中有些微,輕聲問他:
“小叔父,你說,他怎麼能騙我呢?”喃喃地重複,“他怎麼能騙我呢?”
雖不大哭,但每次哭起來,都唯恐不能哭得傷傷心心,好惹人憐憫人心疼,此時卻面平靜,只是眼淚洶涌,像決堤的天河混沌重生君臨異界/23488/,漣漣的淚水順著下頜滴落在水紅的長上,浸開的水漬就像盛開的一串佛鈴。
這九日,著實是太長了。
折煉的靈丹在次日送來,那些真正的記憶重納腦中時,的心緒卻不及預想中那樣得厲害,大約是累了。
終於想起來,帝君其實從未告訴爲何當初要換的頻婆果,彼時姬蘅說想要,他便給了。他說他同姬蘅沒什麼,可他對姬蘅的不同卻看得清楚明白。如今總算有空將這些東西都想一想。
他的確對自己有,可他對姬蘅亦未必,原本是天上地下不沾紅塵的尊神,到底是還是姬蘅將他拖這十丈紅糾纏不清?當日墜阿蘭若之夢生死一線之時,他選了。今日姬蘅岌岌可危,他便擇了姬蘅。
到底是誰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大約他也明白終選了姬蘅有些對不住,才來青丘見罷。
想同帝君著實走了一段很長的路,前半段一個人追著他的背影追得辛苦,所幸後半段老天施恩,才終於將他趕上了。因一開始便是想要他,所以追得再累也覺得沒有什麼。
這段來得這樣不易,從來想的都是要好好珍惜。他誤了親宴,心中其實在意得很,但想可以裝作不在意。爺爺說他同姬蘅的私時,腦中剎那一片空白,但空白後想的還是要信任他,至要聽他親自同說這件事。
努過力,想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只要他能趕來,論他說什麼都相信。可先的人總是卑微。從今往後,這段路,要一個人走了。
很累了,也不想要他了。
當神仙,其實也很不容易,仙途漫長又孤寂,爲了不將日子過得百聊賴,會做神仙的神仙們,大多都養了個興趣來寄託懷,譬如太上老君煉丹,南極仙翁殺棋,白淺上神看話本子,就是這個道理。
初初飛昇尚來不及養出興趣來的小仙們,因沒有其他事好做,切磋神仙界的八卦水到渠地就了他們當上神仙后的第一件要事。但論聽八卦還是說八卦,又有個講究,八卦的事主需是個識得的人,這個八卦才能說得有興趣,聽得有興致。小仙們頂聚三花飛昇上天后識得的第一位尊神,自然是一十三天的東華紫府君東華帝君。而好巧不巧的是,近兩百年八荒四海神仙世界大的八卦,就是帝君他老人家丟了媳婦兒。
傳聞中帝君這位媳婦兒年紀雖小卻是個角兒,乃九重天太子妃白淺上神的侄兒,青丘之國白止帝君的孫兒,且早在四百年前便承了青丘的東荒君位。兩百年前青丘的兵藏之禮上,這位殿下以一把合虛劍藏亭堂山聖峰,紅綾縛眼闖過百人劍陣的風姿曾傾倒衆生,八荒人譜上僅被姑姑白淺上神了一頭,位列第二。
小仙們聽了這個傳聞,對帝君這位媳婦兒很是神往,連帶著對帝君爲何會將他這位媳婦兒搞丟之事也愈加好奇起來,奈何帝君的八卦私底下淺談尚可,妄議尊神之名卻非人人都擔得起,諸位皆沒膽子深究,只是約聽說自從那位殿下失蹤後,青丘之國同一十三天太晨宮便有些不大對盤。
且帝君丟了媳婦兒,這兩百年來日日天翻地覆地搜尋,白家丟了兒,卻一直未有什麼靜。
白淺上神和善好說話,司命星君陪老人家喝茶時曾有一問,白淺上神著扇子做疑狀道:“失蹤?不過是我們白家的姑娘到了年紀都要去歷練歷練罷了,本上神倒還未曾聽說有這種傳聞,這個是誰傳的,傳得也忒不像樣了些。”
司命星君斟酌著恭敬再問:“那九殿下是在何歷練,不知上神可否指教一二?”
白淺上神就笑盈盈地攤開扇子:“白家的崽兒皆是放養,想要去何歷練便去何歷練,家中一向不管的,你請教本上神,本上神其實也不曉得。”
司命星君發了片刻的神,方道:“只要殿下平安,小仙便安心了。”
八荒傳聞中年紀雖小卻是個角兒的九殿下此時正蹲在凡界的一座小山頭上拿把菜刀削山藥。
兒子白滾滾近日吃多了有些積食,山下開醫廬的老秀才開了張食補方子給,上頭說拿山藥熬米粥抑或紅糖炒山楂皆可治小兒積食。白滾滾不吃甜食,九琢磨著紅糖炒山楂就算了,待會兒再去山下買點鹽,把米粥做碗鹹米粥,白滾滾吃鹹味的。
白淺上神關於九失蹤實則在歷練一說,其實並未誆騙司命。
猶記洪荒時代,在父神開辦的供神魔仙妖幾族共同進學的學宮水沼澤中,尤爲重要的一門學業便是去凡世歷練。三千大千世界共有數十億凡世,每凡世待一年也要十億年。幸而當年父神還有點神,只隨意選了十萬凡世令他的高徒們歷練。
相傳有此機緣去歷練的高徒包括後來的天地共主東華帝君、天族的戰神墨淵上神、魔族的始祖神綰君、洪荒第一隻凰折上神,還有九爺爺和。
可見這些去凡世歷練過的高徒們後來都了材,且了大材。
當年九承東荒君位時,九爹白奕其實有些短視冒進,一心想招贅個賢婿幫襯,這一點遠不及九爺爺有見識。白止帝君當初其實早已有計較,待過了兵藏之禮後要將九亦送去凡世歷練歷練,一朝爲君,靠夫婿有本事算怎麼回事,還是得自己手裡頭有幾把刷子。他將這個打算同小孫提起時,沒料到九竟然也很贊同,令他頗欣。
但兵藏之禮後卻生了些事端。白止帝君仁德,原本打算讓神傷的小孫休整三兩年再將送去凡世,沒料到小孫休整了不過三兩日,便自個兒打好了包袱皮前來辭行。見小孫這樣上道且上進,白止帝君自然是準了。
臨行前送一個信封並信箋一張,說與之配套的另一個在姑姑白淺上神,一人孤在外,若有什麼要事須同家裡商量,就拿筆寫在信箋上,姑姑在那的信箋上自能看得到。
九去凡世前還走了趟冥界,見了見他的朋友謝孤栦,又在冥界幽了三日,拿頻婆果給葉青緹做了個軀,將他的魂魄順利提出來放進了仙軀中。
按理說三月後葉青緹便能復活,卻沒等到他復活那個時候,只請謝孤栦代爲照顧,待他醒了且教他一些修行的法門以化去魂中的妖氣,三百年後他修行期滿將要飛昇之時,再來助他赴九天瑤池洗滌凡塵位列仙階。
這種因奇緣而得以飛昇,又須去瑤池洗凡塵的,洗塵之儀必得由予他軀之人施洗塵禮,這是仙籙寶籍上頭的規矩。
將諸事安排停妥,便揣著肚子裡頭的白滾滾去凡界安營紮寨了。
在第一凡世裡,九生下了白滾滾。隨後每三年換一凡世駐著。
雖凡界有一條施了法易被反噬的法則,框著不好不就使出法來,但虧得子機靈劍又高超,凡世混得還不錯。
兩百年中,在城裡開過酒樓,在鎮上營過局,在集中守過雜貨鋪,在荒郊野外擺過茶水攤子,時而是掌櫃,時而做幫傭,怡紅閣旁賺過青樓姑娘們的胭脂錢,城隍廟下得過太太小姐們的算命資,輾轉十餘,當真做得像是在紅塵中修行,修著修著,便自覺看慣了世。
看慣世後的九於去年輾轉到這一凡世,不大想繼續在浮華中泡著了,打算換一換口味試一試清淡的居生活,於是乎,帶著兒子白滾滾跑到了這個山裡頭蹲著。
這條窮山看著窮,實際上也很窮,但它有個很霸氣的名字,藏龍。
藏龍裡有個藏龍村,藏龍村當然也很窮,但好在是個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大村子,窮則窮矣,二十來戶人家每天從口糧裡一紅薯出來,還是供得起一個教先生。
教先生是位屢試不第的落第秀才,垂垂老矣才頓悟這輩子沒有做老爺的命,六十高齡時回了老家做夫子,算是混口飯吃。先生的那間破私塾就坐落在村子邊上,恰同九搭在半山坡上的兩間茅草棚遙遙相對。
白滾滾每天日出而行日落而歸,挎著孃親給的一個小布包,從自家的茅草棚越半個山頭去夫子的茅草棚念學。
白滾滾今年已有一百九十七歲高齡,長得卻同那些兩三歲的凡人小子沒什麼兩樣,依然是顆小豆丁。要說有什麼不同,也不過他這顆小豆丁比凡人的小豆丁們圓潤可些,且他天生一頭銀髮,比凡人的小豆丁們出挑些。但髮上的這種出挑卻並非什麼好事,因此白滾滾從小就開始染頭髮。他曾問過孃親這是何因,孃親笑瞇瞇地跟他說,因爲他們是神仙,他是個小仙,所有的小仙都是銀的頭髮,又長得慢。白滾滾就信了,因爲他沒有見過其他的神仙和小仙。
但後來白滾滾發現,自從孃親告訴了他他們是神仙后,很多事,孃親都拿這個當藉口。
譬如家裡做了七個栗子糕,孃親拿兩個碟子分糕,給自己分四個給他分三個,他嚴肅地告訴孃親他學中小夥伴的孃親們都不同自己兒子搶糕吃時,他孃親就鼻子哼哼著跟他說,因爲我們是神仙他們是凡人啊,這個事上頭神仙同凡人規矩是不一樣的!
再譬如孃親睡覺踢被子,自他懂事起,就開始每天半夜起來給孃親蓋被子,以至於他一直以爲做兒子的天生就該半夜起來給爲孃的蓋被子。直到有一年同學中的小夥伴們聊天,他才陡然發現別人家同自己家是反著來的。他回家嚴肅地同孃親商量以後他們家也該如此,孃親還是著鼻子哼哼,神仙界其實都是兒子半夜起來給孃親蓋被子的,他們是凡人,他們不懂我們神仙界!
哦,還有一回,這一回頂頂要。白滾滾已記不大清那是什麼時候,他第一回曉得凡人的小子們不僅有個孃親,還有個爹爹。一個同他要好的小夥伴有次問他他的爹爹在哪裡,他就回去問他的孃親,他孃親彼時正在院子裡曬玉米,聞言一串玉米棒子從手裡落下來正正砸在腳背上。他孃親忍著痛笑得有點勉強:“你是我一個人生的,沒有爹爹。”
他晃著小短顛顛地跑過去幫他娘腳,疑道:“但是我學中的同伴們都有爹爹啊。”
孃的聲音聽起來就有些縹緲:“因爲我們是神仙嘛,神仙界的小仙們是可以只有孃親沒有爹爹的。”
白滾滾覺得,事有些不大對頭。但他也沒法子求證,只是暗暗在心裡懷疑。他衷心地希神仙界大人其實不和小孩子搶糕吃,大人要半夜起來幫小孩子蓋被子,且小仙們必須有爹爹。因這樣他就可以有個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