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申奇來說,今天一天的遭遇,差不多是他一生經歷中的不幸的總和。
他今年才二十歲,正是花季年。他從出生的那天起,就是含著金湯勺來到這個世界。
他的父親疼他,母親他,家人照顧他遵從他,但有所求,必有所應。他是家中長子,將來註定是要繼承家業的。他自己也爭氣,詩書,知禮儀,申楚纔對他若珍寶,常說申氏一門,惟吾子獨秀。
然而他縱然再聰明,再懂禮,終究是個世家子弟。他雖然懂詩詞,知進退,懂得善待下人,博取善名,知道尊敬父母,孝順長輩,可他卻從沒真正見過這世間險惡,也不懂那韜略心機。
他能人有旦夕禍福,月有晴圓缺,卻從未想到過有一天,這不測命運竟然會降臨到自己上。
他本是天生貴胄,這刻卻如階下之囚般了將赴沙場的軍人。
天知道在那之前,他連一天的刀槍都沒過,他連把菜刀,都要被父母訓斥爲不求上進。
而現在,他卻得學著怎樣去殺人了。
甚至在這之前,他就得先適應軍隊中的生活習慣。
這一切,在他眼裡,便仿如一場噩夢一般。
大軍行走了一段時間後,申家子弟大都已經疲憊不堪,他們連站都站不了。
但是新兵和老兵引發的那場爭論,那番長的教訓言辭,他們還看在眼裡,聽在心中。
他們驚訝,這世界怎會有這般殘酷的道理,但很快,就變惶恐——在蘇雲的手指向他們之後。
然後,他看到淺水清笑了起來。
風送來了他和蘇雲的對話。
“你說得沒錯,這的確不太公平。那麼,這件事我就給你去做了。”
“將軍的意思是我可以安排他們做事嗎?”
“沒錯,因爲你有這個權利。你和你在新兵營裡的那些兄弟,論資歷,是不如第三衛的那些老兵。可是那幾個,卻連你們都不如。你們好歹也在新兵營裡呆過,而他們……卻連刀槍都不會拿。所以,在他們面前,你就是個老兵。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想怎麼安排他們就怎麼安排他們。”
這句話,傳到申家子弟耳中,整顆心都涼了下去。
於是蘇雲來了,帶著一批新兵。
來到申奇他們的邊,帶著狼般的眼神,虎視耽耽地看著他們。
“由現在起,你們幾個,負責我們那幾車的糧食運輸。”一個新兵指著他們喊。
申氏子弟驚驚,卻沒人敢違抗。
淺水清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夠明白了。
長的命令,是不可以隨意違背的,哪怕那是錯的。
幾名新兵象押解犯人一樣把申奇申他們帶過去,代他們要注意的事項,然後用輕蔑的眼神看他們,用冷嘲熱諷的口氣笑話他們,一如那些老兵對待他們一樣。
曾經的天璜貴胄,在這羣新兵的眼裡,只是一羣可供利用和榨的勞力而已……
吃過飯,大隊又要開拔了。
一車一車的糧食,雖說是用牛馬來拉,但是畢竟負擔太重,在過一些難行路段時,是需要人力來擔負的。申家四十三名子弟兵,要負責起十輛大車的正常行進,對他們來說,這是不可想象的一個難題。
他們不知道要在牲畜發力前,在車後用肩頭頂上一把,也不知道用馬鞭打牲口,保證它前進的路線不會彎曲,更不懂得如何掌控手中的力量,以免一鞭子下去,牲口們發怒,作反不幹。
於是,他們很輕鬆的把所有的工作弄得一塌糊塗。
數十名督促的新兵憤怒的大吼,他們沒想到世上竟還有這麼沒用的人,連這點基本的事都做不好。四十多名勞力上來,非但沒讓工作的效率增加,反而由於他們的笨手苯腳把事弄的更更糟了。
一個新兵大:“媽的,你們這幫爺兵,一點小事都做不好,將來怎麼去打仗?快點幹好,沒看見咱們快要掉隊了嗎?快點快點,不然老子用鞭子人了!”
一羣新兵呼喝著大罵。
老兵們騎在馬上,冷冷地看著這一切,誰也不說話,彷彿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們的無視,爲新兵們更加增添了幾分罵人甚至於打人的勇氣。
人們在被欺中長,然後在欺中學會領導。
軍營,或許不是最好的學習地方,但永遠是最快的學習之。
新兵們學得很快,他們開始理解什麼令到必行;開始明白當長們下了命令之後,你所要做的不是抱怨,而是不惜一切代價的去完任務。
至於那些申家子弟,他們在訓斥與鞭打中學習做事,誰學得最快,誰就可以捱揍。
“後面可真熱鬧啊。”方虎趕了上來,對淺水清說。
“一羣爺,總要有人給他們點教訓,他們才能長起來。”淺水清淡淡道。
方虎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後方數騎快馬風馳電掣的趕了上來。
領頭的,是申家的長隨申元。
申元也算得上是申家的老人了,長年跟隨申楚才,對申家忠心耿耿。
他是看著申奇申長大的,這兩個孩子,他對他們有時候比對自己孩子還親。
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兩個孩子從小到大過得是怎樣的生活,他們連一點苦都沒吃過,哪見過這樣的場面?
眼看著這些孩子被士兵們督促幹活,捱打罪,那一刻,這個年近半百的老傢伙心都快碎了。
“爺!爺!!求求你們,別打我家爺了!”幾個被申楚纔派來跟在後的人同聲了起來。申奇一看是申元來了,更是直接投到他懷裡,大哭:“申元,你快帶我走。咱們回家去,我不想當兵!嗚嗚嗚……”
申元口中一陣發苦。
他老爺都沒做到的事,他又憑什麼去做到?
他拍拍申奇的臉說:“爺你就放心吧,淺將軍答應過老爺的,他不會害你的。我這就去找將軍說理去。”
一名老兵冷笑:“我家將軍說了,但凡軍中將士,皆有雜役要做,人人不可避免。所以,這些事他不會去管。不過呢,我家將軍也不會特別安排什麼事給你們的那些爺去做。所以,你要是想不讓你家爺做這些苦活累活,最好自己去跟那些派他們幹活的人商量。他們要是同意,沒人會管你們。反正……這幫爺也算不上真正的士兵。”
申元連忙走到那幾個新兵的邊,低頭哈腰地對幾個新兵說:“諸位爺,求你們行行好吧。我家爺貴,實在幹不來這些事啊。”
一名新兵看那傳話的老兵在傳過話後竟然直接就離開了,心裡有了底,嘿嘿一笑說:“憑什麼啊?將軍說了,但凡是兵,就得做事。老兵們賣命,新兵們就得賣苦力。你們家爺,再怎麼尊貴,到了這佑字營,也得按規矩辦事。幹不好,就得捱揍!!!”
申元陪著小心地笑,從懷裡掏出幾錠銀子,放到那新兵的手裡:“爺,就請你行行好吧。”
那新兵看著手裡的銀子,一時間有些愕然,回頭看看邊的幾個兄弟。
大凡當兵的人,出皆窮苦,一錠銀子就足夠支撐一家人半個月的生活。這一下子就好幾大錠銀子放在手心,委實是一筆鉅款,幾名新兵要說不心,那是假的。
他們這刻顯然也被這錢打了。
“蘇大哥,你看。”那新兵跑到蘇雲的邊,把銀子拿了過來。
蘇雲一呆:“申家的人給的?”
“恩,蘇大哥,這錢……咱們能拿嗎?”
蘇雲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蘇雲扭頭看後,幾名老兵的眼神落在那銀子上,只是淡淡輕掃了一下,然後發出了一聲蔑視的冷笑,然後就別過頭去。
經歷過兩關大捷的老兵們,對這點賞銀本沒放在心上。
蘇雲立刻心中有了底:“你拿吧,分給大家,別再讓那幫爺做事了,反正他們也幹不好。”
“沒問題?”
“沒問題。將軍不是說了嗎?這四十多個人,他不管,咱們怎麼理,是咱們的事。記住,一定要分給全哨的兄弟。”
“誒。”那新兵點頭答應,興沖沖地跑開。
那個時候蘇雲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場在淺水清的帶領下引發的盪全國的大事,就在這幾錠小小的銀子的引發下,而逐漸鋪展開來了。
而這件事,即使是在後世看來,也仍是那樣的不可思議,令人難以置信。它是如此的空前絕後,即使其後的數百年裡,都從未有人再能重複淺水清做過的一切。而淺水清本人,也因此再度名揚觀瀾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