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派去迎接的人才到茶州邊界, 河州的馬車就已經到了, 他們被河州衙門追趕著,路上不敢停歇。馬車翻在茶州城外的舊馬道, 墜下了河, ”錦衛略顯遲疑, 接著說,“跌得碎……無一生還。”
庭院的近衛噤若寒蟬, 只聞流水聲。那竹筒磕在巖石, 新換的池水沖刷著石面,把殘存的苔跡沖得發烏。
費盛的心沉下去, 即刻看向沈澤川。
沈澤川倒是神平靜, 在檐下站了片刻, 說:“河州衙門為何要追馬車?”
“他們過關卡的時候了行跡,謊稱是氏親眷,”錦衛說,“豈料近幾日闃都新發詔令, 整個河州都在緝拿何如, 衙門一聽是氏親眷, 當他們在畏罪潛逃。”
這是何等的巧,仿佛連老天都在阻礙大帥到達中博。
費盛不信這個巧合,喬天涯更不信,這次派去迎接的人都是銳,他們說馬車翻了,那就是真的翻了, 沒做手腳——起碼沒做讓人一眼能看出來的手腳。
有意思啊。
錦衛還沒有作答的時候,沈澤川就已經料定一燈大師兇多吉,不然他們大可自行解決,而不是呈報到沈澤川面前。倘若何如把大師當作張牌,那麼他這次丟得太急切了,急切到讓沈澤川從一開始就很難相信他會真的出大師。
那何如哪來的膽呢?
沈澤川豎起折扇,沒讓喬天涯開口。他瞟向偏廳,說:“天這麼晚了,去準備準備。”
喬天涯臉上肅然,退了下去。
* * *
沈澤川挑簾子進去時,姚溫玉已經出去了,何如正墊著腳擺弄自己的金算盤,他心算不行,可是珠算相當厲害,把算珠撥的“噼里啪啦”響,心里的數字都不會。
“一燈大師怎麼了?”何如把最后一珠撥開,在沈澤川坐下時歪過,隔著桌案對沈澤川說,“我聽著有靜呢。”
這屋里沒有人伺候,沈澤川自己倒了杯熱茶,在香茗裊娜間惜字如金地說:“翻了。”
何如“欸”一聲,說:“怎的翻了!大師無礙吧?我可是千囑咐萬囑咐,特地派了家中好手跟著。”
沈澤川沒喝茶,而是拉過桌案上空了的瓷碟,把那茶倒了進去,像是在涮杯子。他輕搖著頭,說:“說是河州衙門追趕,馬車慌不擇路,跌到河里了,車所有人都當場斃命。可惜了,我今年就等著大師來續命呢。”
何如微微變,說:“大師沒了?”
沈澤川把燙過的空杯在指腹間,抬眸盯著何如,重復道:“大師沒了。”
何如眼睛里原本沒有波瀾,但是沈澤川看著他,他逐漸流出驚疑不定,試探地說:“……人,我可了。”
沈澤川指尖微松,空杯掉到了桌面上,滾了幾圈,磕在何如的金算盤邊。屋的燈都在后頭,被垂下的竹簾遮擋了些許。沈澤川半晌沒開口,饒有興致地端詳著何如,在這張臉上找不到毫遮掩的痕跡,憑這一點,何如就比奚鴻軒強。
沈澤川想到這里,就笑起來。他垂下折扇,支在桌面上,說:“禍從天降,哪能怪你?”
沈澤川沒怒,何如反而不準府君在想什麼。但是他這半年對沈澤川略有了解,知道在此刻急不得,沈澤川最會攻心,他只要稍有松懈,府君就可能變臉。
“府君大氣量,就是做梟主的人,”何如說,“我在別見過所謂的豪雄,沒有一個比得上府君有城府。現下大師沒了,這可怎麼辦?我瞧著元琢先生的病越發嚴重了,得治啊。”
“大夫好找,神醫難求。”沈澤川像是好奇,“你是怎麼找到大師的?”
“河州嘛,”何如的神有所緩和,“府君有所不知,這河州乃是大師的俗家所在。我自從知道二爺在找大師以后,就專程派人盯著,誰知道大師真的回去了。太可惜,到底沒趕上,我要是早幾日來,大師這會兒都該在端州啦。”
“天不遂人愿,”沈澤川說,“沒辦法的事。”
“不過我知道厥西有幾個老太醫,都是杏林高手,從前給誠爺看病的,”何如把那空杯扶起來,“名頭不比大師小,在十三城也是相當了得,好些達顯貴都求著看診。府君若是想見見,我下回來就給你帶上?”
沈澤川竟然拿起了茶壺,給何如倒了茶。他說:“診金不吧?”
“要是幾萬兩銀子能讓府君高興,那就不是事兒。”何如看那茶滿到快要溢出來了,便抬手擋了,說,“我花錢孝敬府君,心里痛快。”
不知道哪里來夜風,把茶面吹得皺起來。
何如就著這個姿勢,放輕聲音:“我聽說那奚二在闃都設局,想要圍殺府君,結果卻在府君面前自盡了。嘖嘖嘖,流了滿地,太慘了。”
沈澤川沒放下茶壺,含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我擋也擋不住啊。”
“可我瞧著,”何如說,“府君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嘛……”他拉長聲音,咯咯地笑起來,“我跟府上的錦衛都是人了,府君,怎的還人圍我呢?”
屋的燭火劇烈搖曳,庭院靜悄悄的,近衛們都像是消失了。
何如收回手,也不怕,說:“我呢,沒學過功夫,連花拳繡都不會,府君要殺我,何必大干戈?仰山雪出鞘來,給我一刀當場了事。”他說到此,輕拍大,才想起來似的,“我忘了,府君如今拿不了刀了,難怪二爺要千方百計地尋一燈,著急死咯。”
這個小混球。
伏在屋頂上的費盛無聲地啐了一口。
“我哪舍得殺你,”沈澤川擱下茶壺,“啟東四月后的軍糧還靠你供應,柳州港口也是你包辦,沒了你,誰替我辦事呢?”
“我料想府君也舍不得殺我,”何如的手指靈巧地敲打著椅把手,顛著,“沒辦法哪,前些時候媷得那麼狠,現在好了,你一半的家都押在了我上。可我跟府君說實話好不好?我也舍不得跟府君翻臉呀,往后上哪兒找府君這般好看又聰明的主子去?一燈這事吧,我是真意外,要是府君愿意,我給元琢先生拿上十幾萬銀子賠禮行不行?人生快活才是要事,快活了,活著才有意思。”
這屋的氣氛眼看要緩和,豈料沈澤川話鋒一轉,說:“一燈大師早死了吧。”
何如倏地看向沈澤川,面上還笑:“那不能……”
“他若是沒死,你哪肯這麼輕易丟給我呢?”沈澤川抬指挲著折扇,在思索里緩慢地說,“八城糧倉算什麼,較真起來我也不會殺你,可大師這事就說不準了。”沈澤川含眼深如墨,瞧著他,“策安下了功夫要找大師,等他真的查到點蹤跡,發現大師死在了你手里,那就是天王老子來求也沒用,所以你得盡快把這燙手的山芋扔掉。”
何如此行是來請罪的,請什麼罪?八城糧倉的罪。闃都查到了丹城,薛延清從那場博弈里暫時勝出,何如早就知道自己肯定會被朝廷緝拿,于是要在此刻做出把一燈大師出來的樣子,給河州衙門一個窮追不舍的機會,好讓馬車翻得順理章。
這張牌何如扔得本就不甘心,可是他沒有上策可走。他確實是在河州找到的大師,并且從年初開始就把大師囚在府中,豈料大師真的死了!這個能夠威脅沈澤川的把柄瞬間為了何如必死的禍患,一旦蕭馳野到蹤跡,他連周旋的機會都沒有,他只有面對沈澤川,才能靠利益搏到生機。
“你好聰明啊,”何如從來都不吝夸獎,他算盤,“但府君既然肯坐在這里跟我談,那就是愿意網開一面。我適才把賬算了又算,中博六州負擔不起南北戰場的全年軍糧供應,府君還想要恢復六州民生……我跟奚鴻軒不一樣,府君事事都缺不了我呀。”
“你是跟奚鴻軒不一樣,干什麼跟他比呢?”沈澤川覺得何如有意思,“你辦事侈靡,穿金戴銀,袍子上要繡著銅錢和元寶,脖子上要掛著金算盤,恨不得告訴全天下人你錢,但你真的錢嗎?”
奚鴻軒也擺排場,但遠遠沒到這個地步,跟何如比起來,奚鴻軒更像是世家子弟的講究,依照他們兩家的銀庫儲蓄來看,奚鴻軒甚至能算是個節儉的好兒子。可是何如截然相反,他做的買賣全是要先投銀子的,與其說是想要銀子,不如說他癡迷賺銀子的過程。
茶州的糧食暴利,氏一下子水漲船高,何如又在敦州擴建小互市,再聯合世家倒賣,他賺的銀子三輩子都花不完,花起來從來不手。他跟了沈澤川,這是個金盆洗手的好機會,從前的買賣見不得,想洗干凈自個兒,只要老老實實地給南北戰場供應軍糧和軍餉,時不時到府君跟前請個安,等到戰事徹底打完了,沈澤川真的上去了,為著供應軍糧這份功勞,誰也輕易不了他。他到時候搖一變,就是功臣。
但是何如不肯。
正因為骨子里有這份不安分,他才能足夠大膽地想出新建港口這種事。
這小子不是不聰明,而是像他的名頭一樣,是神,是太聰明了,聰明到能把各種花樣都玩得爛。八大家不照樣被他玩得團團轉?現在還跟在他屁后邊撿錢。任憑你是什麼權臣梟雄,他本不怕。
何如抱著金算盤,蜷在椅子上,陷著酒窩笑不停。他笑完又嘆氣,說:“府君,你干什麼要做梟主呢?你做生意嘛,那我就不寂寞了。”
沈澤川也嘆氣,說:“沒生到好時候。”
何如歪了腦袋,一派純真地說:“我也沒有生到好時候呀,要是我早生二十年,還有奚鴻軒什麼事?死胖子笨得要命,奚家頂好的牌被他打得稀爛。”他有點倨傲地揚了揚下,“我看他們把皇帝換來換去,到我手上,我也想換幾個玩玩啊。”
何如見沈澤川沒什麼殺意,便吃了口茶,潤完嗓子以后,接著說:“我吧,對府君佩服得五投地,可咱倆總是有那麼點……不大相同。你知道我娘嗎?河州漁出,在家里邊吃不飽肚子,還要替爹娘養廢兄弟。我娘被打罵煩了,一氣之下跳水跑了,扮男裝跟船十幾年,在河州跟拜把子的兄弟們擴出了最初的茶葉買賣。大伙兒都是沒家的人,一商議,干脆全姓。多好啊,有錢在手,想干什麼就干什麼。”他又笑起來,“別人家是納小妾,我娘是挑郎君,河州好看的男人都,我爹是最俊的那個。可我娘死得早,我爹就大爺了,也做生意,但是畏畏的,什麼都怕,見了奚家掌柜連頭都不敢抬呢。”
何如識字,也讀過圣賢書,可那里邊講的仁義道德跟他都挨不著邊。講仁義的不都死得早?他在后來的日子里越發篤定一件事,那就是活多久不打,只要痛快。
他看起來誰都怕,刀一橫到眼前就打哆嗦,然而他做的買賣是真正拿刀子的人都未必敢做的生意。
中博賺的錢是什麼錢?何如太知道了。他在馬車過境時看流民遍野,可憐死了,但這都跟他有什麼關系呢?他只是在這世里玩了玩,真的有人死了,那也找不到他頭上,前邊站著的人多了去。
他有什麼錯?
何如趴在桌沿,重復著問沈澤川:“我有什麼錯?中博兵敗不關我事呀,那是沈衛的錯。倒賣糧食吧,我不做,別人也要做,與其讓別人糟蹋了這些銀子,不如我拿來建互市,銀子得起來哪,像奚氏那樣藏在銀庫里最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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