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王在床邊坐下。
“說說吧,二哥,你都沒有見過融哥兒一面,這個侄兒怎麼得罪了你,你費盡心機,要害死他?”
對于這個問題,皇帝其實可以不承認,畢竟韓王還沒有拿出任何證據來給他,而韓王本人在這個時候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乾清宮里倒是其心可誅,但,可能是這一段仇恨在心底太久,也可能是皇帝自己尚不愿意承認的、他可能熬不過去了的心態在作祟,他不想帶著這一段公案沉皇陵,于是短暫的沉默過后,他開口了:“是揚州那件案子讓你生出了疑心吧?天底下,沒有不風的墻——呵。”
他已經拖延了派人前往揚州的時間,沒想到于星誠仍然是查出了些東西,他是真的看重于星誠,可是忠臣,有時候是把雙刃劍,未必只全心忠于他這個皇帝,社稷啊,百姓啊,雜七雜八的也都在忠臣心里,能不顧是非道義只依附于主上的,還得數太監可靠。
可惜他把吳太監調回來得遲了些,又或者,他就不該調,像草叢里被驚了的蛇,跑是跑掉了,可是疑慮的影子也留下來了,落到了有心人的眼里。
韓王沒搭理他,只道:“你先回答我,為什麼害我融哥兒,我當年在宮里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你沖著我來便是了,你是皇帝,想找借口給我安罪名,不難罷?——為什麼要害我的孩兒?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他聽說境外那些蠻子總來擾百姓,他年輕氣盛,想替百姓報仇,才帶了些兵去了,他替你保護你的百姓,你要他的命?!”
皇帝原來漠然,但聽見他后面聲音控制不住地大了些,方現出了一點慌:“你小聲點,吵什麼。”
韓王冷笑,降了一點音量,但態度很橫:“老子頂天立地,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就是把你那些大臣吵來,我也不懼怕。”
皇帝倒是沒惱,而是又出了一點深思的表:“你當真不知道嗎?”
韓王不耐煩道:“我知道什麼?我要是知道,用得著這麼裝神弄鬼地進來問你?”
皇帝努力集中著目,往他臉上打量——但沒打量出究竟,因為韓王把臉弄得蠟黃又皺。他因此生出煩躁來:“你別裝傻,先孝慈皇后去時沒有告訴你?——哼,也配稱一個慈字!”
韓王大怒,握拳頭作勢要揍他:“別以為我不打病人!你殺了我兒子,還敢罵我娘!”
大臣皇后都在外面,這里完全是他的主場,韓王還敢這麼橫——或者說,這一份憤怒毫不掩飾,皇帝遲來地,非常不想承認地,意識到也許確實是他弄錯了什麼。
韓王也許是真的不知道——可是怎麼可能呢?
先孝慈皇后給自己的兒子留下這麼一份厚禮,怎麼會完全不告訴他?!
“朕——”皇帝非常恥辱地說出了下一句,“一生無子,你不知道為什麼嗎?”
韓王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大夫,怎麼會知道?不過現在看,你大概是缺德事做多了。”
“活該。”韓王干脆又解氣地給他下了個評語。
皇帝忍下了這口氣,他也沒有足夠的力氣浪費在生氣上了,他下心底蔓延開的可怕緒,慢吞吞地道:“六年前,朕過了三十五歲,仍舊無子,朝中漸漸出現了讓朕過繼的聲音——咳。”
韓王:“哦。”
他看得出皇帝不是平白提起往昔,但他對皇帝生不生得出孩子又實在沒多大興趣,雖然認真聽著,表卻顯得索然,皇帝看在眼里,心又往下沉了一點:“朕以為,這正是你心中所愿,先孝慈皇后害得朕如此,朕便是將江山送與異姓,也絕不會讓的子孫得逞。朕激怒之下,召回了吳準,給他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價,誅殺韓王世子。”
他很虛弱,神智因這虛弱而飄飄然,飄回了當年他下這個命令時候如被烈火炙焚一樣的心境:斷絕了他子嗣的路,還想打把仇人子嗣過繼給他的主意?做夢。
最初豢養殺手的時候,他未必想過真的用,可是隨著時日推轉,后宮三千,總是波瀾不起,他心中的恨意越積越深,終于扭曲,讓他做出了完全不像一個皇帝的舉——
“什——?!”韓王目瞪口呆,幾乎跳起來,“我娘害的你?誰說的,證據呢?”
皇帝道:“你娘去后,朕聽來的。”
韓王覺得荒謬極了:“那是聽誰說的?”
“先孝慈皇后邊的一個宮,承不住這個,跟衛太妃說了,先孝慈皇后曾經給朕下過藥。”皇帝倒是說得清楚明白——因為他已經察覺出了事不對。
韓王瞪了眼:“說了你就信?”
皇帝又煩躁了:“是朕無意中聽見,不是誰特意來告的——那時候朕娶親已經好幾年了,什麼消息都沒有,你怎麼知道朕的力!”
普通男人生不出孩子還好賴給妻子,他是皇帝,后宮那麼多妃嬪,總不個個都有問題。妃嬪們沒問題,那是誰的問題?
這個問題沒人敢問到他臉上來,可是皇帝不傻,他面上絕不肯對任何人承認,心里不得不有數。
一個不能孕育子嗣的男人。
多麼恥辱的名頭,他承不起。
所以當有人給了他理由后,他立刻就相信了,并且越想越真——一定是有人害了他,不然他怎麼會這樣!
“那證據呢?你查出證據了嗎?”
“那個宮不就是人證了,還要什麼證據?”皇帝道,“這種事,朕又怎麼好大張旗鼓地查,讓宮廷外都知道朕——”
皇帝說不下去,他是被人害了,這個答案給了他自己待,可是不能拿出去公告,他那個時候還很年輕,心里還存著希,怎麼肯讓外人知道他從此生不出孩子來了。
也許還有奇跡出現呢。
可是奇跡一直沒有出現。
他心魔漸生,漸深。
“沒證據,那我不信。”韓王干脆道,“二哥,你是不是傻,我娘要是能給你下藥,為什麼不毒死你算了?就你生不出孩子?”
他說話太不客氣,皇帝怒道,“朕那時是太子,倘若中毒亡,先帝怎麼會不徹查,你以為先孝慈皇后還能全而退嗎?”
“反正我娘不是這種人,沒干過這種事。”韓王道,“在的時候是跟你不對付,可是臨終的時候已經后悔了,說自己年輕的時候不該與你為些瑣事計較,致使禍給我。恐怕你登上皇位后,找我的麻煩,我務必答應,老實在西北呆著,不要出頭惹事,招你的眼。”
“這麼多年以來,”韓王問他,“我可曾違背過我娘的愿?可是你仍然沒有放過我,你殺了我的兒子——”
皇帝咳著,想說什麼,韓王打斷了他,“我知道,你想說,我娘害了你。二哥,你有這份怨恨,為什麼不來問我?你就聽信一個宮的搬弄之語!”
“你為此葬送了我的長子!”
皇帝被質問得無話可答。
他曾經那麼篤信不疑的事實,在韓王的聲聲質問之下,如積雪遇暖春一樣,以為多麼厚實堅,其實不堪一擊。
“那個宮呢?”韓王站起來,“把來,我親與對質!”
“……死了。”
好一會兒的安靜之后,皇帝淡淡道。
對不對質的,他忽然覺得沒有意義,他先生了心魔,才令旁人乘虛而,他需要一個理由,轉移對自的無能為力,于是這麼一個可笑的局,也能把他裝進去。
“你確實很老實。潞王蜀王到跳的時候,你也沒靜——呵,他們以為朕不知道,這些蠢貨。”皇帝嘲笑了一句,又道,“你覺得你是遵守先孝慈皇后的命,可是你知道,在朕這里是怎麼看嗎?”
他笑著道,“朕覺得,你是被融鈞的死鎮住,不敢摻和了。”
韓王憤怒地漲紅了臉:“你——!”
“你說得對。”皇帝平靜地道,“朕應該問一問你,哪怕鬧到當面和你打一架。”
“不過,說這些都晚了。”
皇帝很清楚,哪怕是再重來一次,他也仍然不會問的。當初的顧慮,一直都在,他不敢面對自己生不了孩子的困境,連查都不敢深查,靠想象給韓王定了罪。
不是所有誤會都能理清,有時候,就是回不去了,因為回去也不過把過去重演一遍。
韓王著氣,在床前轉了兩圈,他真是要氣死了,這個兄長要不是只剩了一口氣,他一定揍他!
“那你這回怎麼想的?不會以為又是我給你下的藥罷?!”韓王轉過兩圈以后,終于找到了句話說,轉回來瞪向龍榻。
“朕沒有這麼傻。”皇帝咳著,否認了——他這回咳得重了些,邊出現了沫,“后宮里有沒有你的勢力,朕這個皇帝,總還是清楚。”
他既然這麼防著韓王,當然格外留神,不會允許自己的臥榻之側進他的手來。可是別人,就保不準了。
“朕是天下之主,卻使私手段,開了這個口子,怨不得有人效仿了。”
皇帝自省著,但眼中的芒卻冰冷下來,“老三,朕恐怕沒有空與你多說了。你出去,蘇閣老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就是自己生不出來,沒人害他,大家當弱癥想就好了,他接不了現實才搞出一堆事~下次藥就能讓人生不出來的藥我覺得應該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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