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大早, 方默來了,放下了不東西, 都是給沈安添置的。他言簡意賅地代沈安兩句,便笑著道辭,喚上董飛卿一起出門。
沈安幫著小丫鬟把東西安置好,在宅院外轉了轉, 回來后問蔣徽:“嫂嫂,你們和鄰居悉麼?”
“不。”蔣徽如實笑道,“住進來之后, 一直七事八事的,不便有員登門, 附近的人家, 怕是連搬走的心都有了。”
沈安莞爾而笑, “人之常。大多數人都怕與員扯上關系。”
“平時你有哪些消遣?”蔣徽問道,“有沒有覺得悶?”
“在家的時候,閑來無事, 都是看看書、做做針線。”沈安道, “書房里的書,我能借閱麼?”
“這還用問?”蔣徽笑盈盈的,“這就陪你去挑選,只怕你嫌里面的書太過無趣。”
沈安笑道:“沒有無趣的書, 只有不解其意的人。”
蔣徽由衷道:“這話說的好。”
策馬走出去一段, 方默對董飛卿道:“我得給沈安置辦個宅子, 不能總讓麻煩你和嫂子。選地方你在行, 幫我看看。”
董飛卿頷首說行,又道:“你到底怎麼打算的?總拖拖拉拉的可不像話。我要是沈鏢頭,怎麼也不會讓來找你。”
方默就笑,“他是不應該同意,偏就同意了,我也納悶兒呢。”
“避重就輕。”董飛卿說。
方默道:“我能有什麼打算?總不能自己還一窮二白的,就琢磨娶妻家的事兒吧?現在我爹快活我兒子了――大事小不斷,我凈給他收拾爛攤子了。一說這些就頭疼。”
董飛卿大概明白了方默的意思。對沈安有意無意放一邊兒,他現在的家境,不適合親。
這也對。誰想跟誰結為連理,都不想因為自己使得對方太過辛苦。
“這一陣怎麼樣?手頭富裕麼?”董飛卿問道,“我這兒過得還,拮據了就說話。”
方默失笑,“過得去,不然哪兒有閑錢置辦宅子。你要是有心,不如琢磨琢磨生財之道――書院的事兒我是沒法兒摻和,你想想別的行當。”
董飛卿凝了他一眼,“你在我跟前兒著,我能想的行當,只有開鏢局一條路。但是,不妥吧?”
“有什麼不妥的?”方默笑道,“我找趟子手、鏢頭,你只管出銀子,當甩手掌柜的。”
董飛卿哈哈一笑,“聽著是不錯。我想想。”
“當個事兒。”方默道,“教書的人也得吃飯,開書院怎麼都發不了家。”
“我總得忙完手邊的再張羅別的。不然兩頭都要覺得我三心二意,哪邊都不能事。”也不是兼顧不了,關鍵是蔣徽一定會擔心他又犯了沒長的病。
“并不是催你。”方默道,“我冬之前都得忙活家里的事,時不時撈點兒外財就行。”
“你搬到我附近住下吧?”董飛卿說,“有個什麼事兒,方便相互照應著。”
“是有這打算。”方默牽了牽,“那位姑在這兒呢,我總得盡一盡地主之誼。”
“這都什麼七八糟的?!”閣值房里,閣員寧博堂把手里的折子重重地拍在案上。
程詢瞥他一眼,“嗓門兒低些。我膽兒小。”
寧博堂過去,吹胡子瞪眼的表慢慢轉為無奈的笑臉,“難得我為你鳴不平,你卻在那邊說風涼話。”平時,他與程詢的關系淡淡的,政務上出現分歧的時候,他人前人后地與程詢爭論不休。
“火氣大,不妨多喝茶。”
寧博堂真就端起茶盞,喝了兩口,隨后將面前的折子歸攏起來,送到程詢手邊,“你心寬,就好生看看別人是怎麼給你潑臟水的。”
程詢笑微微的接過,“這種折子多一些,也有好。我看看就算。”都是彈劾他的,他當然要避嫌,不需有任何意見,轉手給皇帝過目就行。
寧博堂真服氣了,笑開來。當年,他和程詢、董志和同榜,考中的名次不同,殿試之后的際遇自然也不同。
程詢、董志和分別外放到廣東、廣西那一年,他還在翰林院苦熬。
皇帝發落了懋遠知縣萬鶴年之后,他主請命外放,到懋遠做父母。在當時,那是員避之不及的難題,他的請求自然當即得到允準。
初到懋遠,天災剛過,一些地方傷了元氣,而廣東場已在程詢、陸放合力整治下,逐步恢復清明的風氣。程詢不再繁忙,得空便帶著小廝四走,去看過他,權當串門兒。
那時候,懋遠的百姓都在懷念上一任縣令萬鶴年,心里恨死了程詢,連帶的會偶爾一起給他使絆子。
他氣得不輕,可也正因那份兒氣惱,打定主意要把懋遠百姓的腦筋撥正。
他在那里停留了六年,心見了效之余,對兩廣諸事已是如數家珍。在他心里,程詢辦得最漂亮、最不容人質疑的,正是萬鶴年相關諸事。
可到了如今,董志和的爪牙偏就翻出那件事來針對程詢。
看似荒唐,實則是試煉皇帝對首輔的態度:但凡生出一點兒猜忌,此后多年,程詢的日子都不會好過。
而同樣的,董志和那邊也算是擺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勢:但凡皇帝對次輔還有與一點兒挽留、不舍之意,都會拿著分寸應對彈劾程詢的折子;若是全然否定,便等于是給董志和指出了仕途末路。
雷霆雨,都是天恩。最難測的,便是帝心。
皇帝有著兩種截然相反的面目:對賞識信任的臣子,有有義;對到自己底線的臣子,翻臉無。
這麼多年了,程詢、董志和伴著皇帝走來,君臣分十分深厚。可以的話,帝王都不會愿意打破已經維持很多年的朝堂格局,首輔與次輔,哪一個都不愿割舍。
偏生董家人不爭氣,幺蛾子一出接一出,終于,無意間得董志和陷了仕途瓶頸,選擇鋌而走險。可關鍵是,董志和滿腦子都是帝王心思、權臣爭斗,卻獨獨忘了民心。
寧博堂又喝了一口茶,開始默默地在心里打駁斥那些折子的腹稿。
說起來,程詢這人,行事手段從來讓人不著規律,你覺得他該強勢霸道的時候,他能慢吞吞地跟人磨嘰好幾年;你覺得他該從緩行事的時候,他給你來一出雷厲風行果決狠辣,別說被他整治的人措手不及,看著的人都暈頭轉向。
是以,寧博堂總覺得這人太可怕,還是守著本分、離遠一些為好。
而在這種事面前,他做不到置事外。
程詢這樣的權臣,世人可以恨他、罵他、算計他――那都是他站在榮華之巔理應承的,但絕不能埋汰他。
得知董飛卿的手下每日早出晚歸,行蹤不定,董志和愈發心安。
至于萬鶴年那邊,呈上訴狀當日,大理寺卿便黑著臉把他關進了監牢,隨后,帶著訴狀去了刑部,與刑部尚書商議之后,這日聯袂進宮面圣――告當朝首輔的案子,不是他們敢接的。
皇帝詢問幾句,溫聲道:“萬鶴年……這個人,朕有些印象。”
大理寺卿、刑部尚書一起給他提醒。
皇帝記起了整件事,神便冷了三分,“那廝這些年都在罵朕的首輔,到眼下還不解氣,跑到京城來生事了?”
兩名臣子自是不便接話。
皇帝取過那份訴狀,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這狀子上的言辭,比起他輒不帶臟字的罵人,顯得過于溫和了些。”他把訴狀放下,輕拍一下,“程知行近日沒了次輔幫襯,忙碌的很,沒工夫理會這等事。先把告狀的關起來就是了。”
大理寺卿、刑部尚書齊聲稱是,繼而告退。
皇帝語氣淡漠地叮囑一句:“此事,不論任何人問起,一個字都不要說。”
二人恭聲領命,卻已明白皇帝的用意:只要他們把皇帝的話復述給別人聽,有心人便能揣出圣意,要湊熱鬧彈劾程詢的,興許就會話鋒一轉,裝腔作勢地為首輔鳴不平。
皇帝一面批閱奏折,一面若有所思,過了好半晌,傳錦衛指揮僉事到面前,吩咐道:“程知行外放廣東期間,錦衛隨行,定時傳信給朕,稟明他及當地諸事。那些信已經在錦衛存檔,給朕找出來,預備著。興許過幾日就能用上。”
錦衛指揮僉事稱是而去,心里直樂:皇帝有時候特別有意思,就像是隨攜帶著小賬本兒,只怕員不跟他翻舊賬。
大理寺卿回到衙門,特地去監牢看了看萬鶴年。
萬鶴年一布,是個分外清瘦的小老頭兒,面相著倔強。
大理寺卿走到牢門前,道:“料想著你在京城也沒落腳之,離了大理寺,說不定會四散播辱沒程閣老清譽的糊涂話,是以,便安心在這兒住一陣吧。”
萬鶴年聽了,不言語。
大理寺卿也不惱,道:“你那些文章,我空看了看,覺著你過得委實辛苦:已經是平頭百姓的日子,卻時時地留意首輔的大事小,蛋里頭挑骨頭。我真疑心首輔上輩子欠了你八百兩銀子。”
萬鶴年緩緩地闔了眼瞼,閉目養神。
大理寺卿問道:“你過得一窮二白,怎麼到的京城?能不能告訴我,是哪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慫恿你做這種事?”
萬鶴年似是定一般。
“要不是看你一把年紀,又有過清的名聲,我真要先賞你一通板子。”早就被罷職的萬鶴年狀告程詢,便是民告,應該二話不說就往死里打一通。
萬鶴年還是沒有反應。
“你好生掂量一番吧,”大理寺卿好心規勸了兩句,“別弄得做過清卻落得個晚節不保的下場,到那時候,沒人會再縱著你謾罵首輔。”
陳家的一名管事媽媽,奉命得空就到監牢看陳嫣,給送來可口的飯菜、消暑的湯水,沒使銀錢打點,日子久了,獄卒便對寬泛一些,能容著與陳嫣說一陣子話再走。
這日,管事媽媽把萬鶴年的事講給陳嫣聽,末了,低聲音,神糾結地道:“奴婢沒聽外院的人談論這件事。別說程閣老不是做得出那種事的人,便是真做了,又怎麼了?那時候的形明擺著呢,等于是殺一個就能救千上萬的人。”
“有什麼法子?”陳嫣在監牢,從來是惜字如金,這次卻接話了,語聲很輕,“有的人活著本就多余,可就是不能取他命。殺了他,就會為患。趕上朝堂不穩的年月,真就要為那些該死的鬼償命。律法明明有那麼多,很多權臣卻無論如何不同意改,就是要用來玩弄權,以下作的手段誣陷忠良。”
管事媽媽聽了,一顆心懸起來,“您是說,這次的事,很麻煩?”
“是很麻煩。”陳嫣微笑,“鬧不好,一個權貴之家,就要從京城銷聲匿跡。”
“啊?”管事媽媽以為指的是程詢,眼里有了真切的失和擔心,“那般人,若是栽到小人手里……”只想一想,就替程詢不甘、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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