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地,周懌踏著層層灰塵與陳年垢,過門檻。一束細亮的線過墻打在他的背后,甲上磨痕片片,折映著這清明的亮。那些磨痕見證了他曾經的功與過,榮耀與恥辱,征途與殺伐,猶如烙印在骨,今將伴他踏上新程。
數步之后,周懌停住腳步。在他的后,守獄士兵們那一道道無聲地盯著他的目隨之一頓。空氣中滿是沉默,沉默中則充斥著云起的念,蠢蠢將燃,只差一引。
周懌抬起右手,握住腰間劍柄。他沒有回頭,他也無須回頭。
他開口:“諸君,何不隨周某共赴此道。”
……
崇德殿中響震著重重的咳嗽聲。
太醫跪在榻邊,雙手奉藥。藥碗輕斜,微抖,隨之被人一把打翻。濃苦的熱兜頭澆落,太醫渾一凜,卻不敢抬袖拭。
文乙步近,為他遞上一張干凈的帕子。然后他躬向榻:“陛下,莫要怒。”
一只手自帳子中出來,扣住太醫的右肩。那只手的手指修長,指骨實,年而有力,隨著咳嗽聲不停而震不停。帳中人嗓音沙啞:“……朕得了什麼病?若說謊,誅九族。”
太醫按在地上的雙手都開始發抖。他的這副狼狽狀落進文乙眼中,后者默默嘆息。
“陛下。”文乙將帳子掛高,看向里面的年輕帝王,“陛下因謝淖舉兵一事而致急火攻心,這才生了這一場急疫。陛下需先消怒,靜心而后養病。”
太醫埋首,連聲稱:“文總管說得是。”
帳中安靜須臾,而后傳出一聲:“滾。”
太醫聞聲,抬首向文乙,在得到默許后,倉皇起,快步退走。
殿帳中,燈影綽綽。戚炳永睜開雙眼,看向外面。昏黃的燭下,文乙的半白的頭發與洗不凈的皺紋仿若有形的歲月時。
他在文乙的攙扶下坐起,在咳了幾聲后,道:“庸醫。該殺。”
“陛下,息怒。”
“翰林醫院如今宿中的,就沒個堪用之人麼!”
這一聲重斥,又引得他自己重咳不止。文乙將兩只錦墊塞在戚炳永腰后,一面為他拭汗,一面道:“原來用著好的那幾位,個個都是當初跟著鄭至和學出來的。小臣哪里敢再傳他們為陛下診疾?”
“鄭至和”三字,進一步牽出戚炳永的洶洶怒意。他攥雙拳在側,深深吸了一口氣,住腔躁痛,而后開口:“……文乙,朕想不通。”
文乙垂下目。
戚炳永又道:“鄭至和……他是鄭平誥的侄,鄭平誥當年是怎麼死的?!鄭至和竟投了四哥!還有譚君……”他說著,突地冷笑,“是朕愚蠢,是朕愚蠢了……”
“陛下,說話,多歇息。”
“文乙……你怎麼不投四哥?”
“小臣蒙莊宗重恩,曾對天地起誓,終此一生,效忠戚氏。非戚氏輩而圖我晉室江山者,小臣唯以仇敵視之,豈言投靠?”
聞此,戚炳永角落下。他了:“非戚氏輩……”沒再說下去。他的目輕輕一,里面有回憶涌。
那是建初九年。
父皇率眾至南苑行宴,諸皇子比藝,四哥不出所料地再一次拔得頭籌。父皇賜賞,四哥進至前,孝敬地俯首聽諭。父皇的目是那麼沉,又是那麼重,盤在四哥的脊背上,許久才向上一抬。
那時候,他同其余幾位兄長一樣,都以為那沉而重的目,滿載著期冀,承托著大,更代表著父皇不可輕易宣之于口的偏。
……
戚炳永微哂。
他松懈了氣力,靠在文乙為他置放的錦墊上,再將目投向文乙時,里面的緒已大不同:“……你才是父皇留下的真忠臣。”
文乙低首:“小臣不敢當。小臣有愧。”
戚炳永則搖了搖頭:“能忍辱者,方可大事。文乙,你無愧于晉室,實是晉室虧欠了你。”
文乙的眼眶紅了。
戚炳永咳數聲,拍了拍床榻,示意他近前來,又指向榻邊散落的幾封折子:“朕今咳得眼花,你給朕念一念,謝淖叛軍如今打到何了?”
文乙拾起折子,打開閱過,稟道:“安、慶二王封守軍驍勇,截斷了謝淖連日北進的猛勢。二王來表,請陛下速速發京畿兵馬,南下馳援。”
“好!好!”戚炳永以手撐額,慨然道:“今論大計,還須靠我戚氏宗親。傳朕旨意及兵符,火速發兵。”
文乙喏應。
戚炳永又道:“此前大赦鄂王余黨,是朕昏了頭,聽信了譚君謬言。這些人,該統統殺,一個都不可留。”
“至于譚君,陛下如何置?”
“也殺。”
“那小臣便替陛下草詔。”
戚炳永頷首,他的頭微微垂下:“朕乏了,想歇一歇。”
這時,有人來進新煎好的湯藥。文乙取過,親自奉至榻前:“陛下龍為重,還是將藥喝了罷。”
這回,藥未被戚炳永打翻。他依言用藥,隨即深深皺眉,子往榻一傾,朝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歇了,旁人都退下。
文乙退后數步,無聲地立了許久,確見帳中人已沉沉昏睡,才轉出殿。
……
侍省外,一名小吏久候于夜之中。
文乙行來,看見他,沖他輕輕點頭,隨即二人共同步侍省中。闔上門,文乙為他倒了杯茶,小吏接過喝了,然后將杯子還給了文乙。
文乙問:“譚大人如何了?”
小吏答:“譚大人子無礙,今已恢復如常。大人聽聞陛下抱恙,托小人來問文總管:陛下的病,今日好些了麼?”
文乙搖了搖頭:“太醫束手無策。”
“陛下睡了麼?”
“已睡了。”
“陛下何時醒?”
“恐怕這一覺須睡很久了。”
小吏道:“今日南面得報,安、慶二王封地八郡守軍臨陣倒戈、全數降了謝淖將軍所部,二王亦已被大軍生擒。”
文乙頷首,以示知曉。
此前戚炳永下詔,罷廢鄂王生前戶部新政,為保宗室諸王之利而重定藩軍之餉,此舉已是盡失軍心,而今逢,檄文風傳,諸王封又有誰會在面對謝部鐵蹄之時仍肯為戚氏宗親賣命。
文乙問說:“謝將軍將如何置二王?”
小吏答:“不殺。”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封書函遞上:“譚大人囑咐小人務必將謝將軍此函至總管手中。謝將軍有令:此番伐晉,不殺戚氏一人。總管近奉前,須保陛下平安。”
文乙接函,默聲片刻,點了點頭。
在小吏離去后,他取出在崇德殿草擬的詔書。詔書上墨字方干,其間懸著千余人的鮮活命。這封詔書被他放在案上,另一邊,是小吏剛給他的那封謝淖書函。
一邊是“殺”。
一邊是“不殺”。
文乙拈起那封詔書,毫不猶豫地將其撕碎了。
……
遠天破曉。
皇城的天華門外,周懌率眾肅立。
宮門放魚鑰,金釘朱漆的城門緩緩敞開。沿著蒼青的宮磚道,文乙不疾不徐地向外走來。
他站定在周懌前,行禮道:“周將軍。”
周懌還禮:“文總管。”
文乙自袖中取出一,至他手中:“陛下授符,發京畿兵馬。這差事,便要勞煩將軍了。”
周懌握住兵符。
他向大開的宮門,沒有毫遲疑地按劍邁步,向前走去。
……
翌日,廷傳詔,皇帝急疫未愈,休朝不覲,以宰相譚君監國事;盡赦鄂懷妄王一案罪臣;釋長寧大長公主出獄,以宗室十人隨行,相臺寺清修。
……
宣佑門。
夏風燎人,一眾輦衫襟,足不止步。
周懌看著步輦一路行近,他抬起了頭。
步輦停在他前,有人自輦上步下。
風將周懌的眼前吹得有些,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從輦上步下的人。消瘦了,可的目卻比從前更加無畏而滾燙。
風停時,戚炳瑜也在周懌面前停下了。
的視線與他相對,無聲地著他。
在這宣佑門,他頭一次沒有下跪。他的后,站著的是一時數不清的士兵,鐵戟林立,甲胄森森。的后,這宮城衛皆為他所布,沒有任一活能逃得出他的掌控。
周懌開口:“炳瑜。”
他沒公主。他今之份、今之所行,再也不可能稱一聲公主。
然后他便再沒說一字。
而將他了半晌,說道:“你去罷。”
去往何、去做何事,沒說,也無須說。他聽得懂,他不止聽得懂,他的整顆心都因這三字而狂烈地跳。
而后的目如風一般掠過了他。再也未看他一眼地,轉上了步輦。
步輦與周懌所向背道而行。
他同樣未再回頭,故而他未能看得見,步輦之上,當垂下眼睫時,那滴隨風而落的淚珠。
……
十二日后。
夜時分,晉京外城南墻掌門關的武吏奉宰相諭,悄無聲息地將城外吊橋落下,又將外城及甕城的數門逐一開啟。
三刻后,一隊剽悍的兵馬由南踏橋過河,一路馳城中。
城,譚君率眾臣親迎。
騎兵見人而勒韁,吁聲隨之四起,戰馬漸次止蹄,甩鬃抖尾,打噴響鼻。眾騎中,一人馬踱出,揭開黑大氅,出一張濃眉高額、峻毅無雙的臉龐。
夜幕下,譚君目炯炯地向來者。
他的目中,蘊著跋登千山后的壯志,又著涉盡萬水時的慨。
在男人坐騎前,譚君跪拜。
“陛下。”
譚君叩首,高聲道。
而后他三呼“萬歲”,在他的后,眾臣亦隨之跪拜,三呼“萬歲”。聲震蒼穹,天亦為此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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