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堂。
莫士培直通通地站著,腳邊是被人摔散了的奏札。
皇帝寢疾,自正旦朝會后接連數日休朝不聽,國事一應由鄂王分。鄂王每隔一日至都堂視事,由值之宰執、輔臣奏報急務,當堂決斷。
眼下,議的是朝廷將諸王封地的酒稅、商稅收歸戶部統征一事。在都堂里坐著的,除了聽政的鄂王,還有尚未離京回藩的睿王、桓王二人。
過往,酒務與稅務皆歸諸王封所轄,酒商稅先由各郡縣征繳,再諸王庫,最后按五取二的定比由各封地的發運司轉朝廷戶部庫。級級轉運,層層盤留,個中貓膩,從地方到朝廷,無人不心知肚明。但因礙于百年來朝制如此,戶部在過去向來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以維護宗室面。
可如今,戶部及莫士培以朝廷連年用兵、國庫匱貧,收諸王封的酒務、稅務之權,今后將由朝廷直接派文任此差遣,至各地征繳酒商稅,此二項的稅幣則仍舊按照五取二的定比直接發往邊境各戍軍,余者再奉諸王庫,歸作諸王是年食祿。
戶部此舉,要的可是諸王庫中的真金白銀,有誰肯輕易同意吃下這麼大一個虧。都堂,氣氛一時有些劍拔弩張。
莫士培本沒打算彎腰去撿那本破散的奏札。
他的腰桿得有些刺眼。
戚炳昱怒容滿面,虎視莫士培。
不多時,他拍案而起,高聲斥罵:“莫士培,你掌的是我大晉朝廷的戶部,不是鄂王府的私庫!你莫士培的腦門上,如今就差沒刻個碩大的‘鄂’字了!”
他似乎已經完全忘了,就在十多天前的南苑宴上,那個當眾教誨戚炳衡“有話好好說”的人可正是他自己。
但他這一番氣急敗壞,落在眾人眼中,卻極“有可原”。
戶部這一奏議若得以施行,雖諸王利益皆會有所損傷,可誰的損傷都不及他戚炳昱的大。須知睿王封地歷年之賦額,田稅及茶鹽稅加在一起也不過四,大頭都在酒稅及商稅兩項。
莫士培應對得不卑不:“今后由朝廷統征酒稅及商稅,鄂王封地也不例外。”
戚炳昱當即氣得笑出一大聲。
他譏道:“莫士培。你當年以區區戶部侍郎列位新帝輔臣之一,如今剛過了短短兩年,便已一躍而至尚書之位。你以為我們不知,你這一路擢升是靠著什麼?!”
莫士培沒有回應。
戚炳昱冷哼一聲,又說:“自從陛下即位,三衙之權收歸兵部,四境之戍軍,皆是按兵部令調發的。過去連續兩年守在南邊的,正是鄂王的藩軍。今朝廷要收諸王封的酒務及稅務,又要將此二項稅幣的五分之二直接發往各邊軍。戶部打的算盤,不就是要統繳了諸王的錢,去養鄂王獨一家的人馬麼?不然,還能是什麼!”
莫士培道:“鄂王以封地藩軍鎮戍南疆,是為國。戶部今奏此議,亦是為國。臣莫士培,絕無半分私心。”
“好一個清清朗朗。真是好一個清清朗朗!”
戚炳昱話中諷意甚濃,他甩下袖,負手轉過,瞟向另一頭的戚炳衡,怒容難減:“五弟,聽聽這話!我們倒都了存有私心、不為家國之輩了!”
戚炳衡沉著張臉,并沒輕率開口。
正在兩日前,他剛在這都堂中為了別的事吵過一,結果并未占到半點上風。
當時在議的是新兵部尚書該當選任何人。原兵部尚書已于去歲八月表請致仕,由誰繼任,數月來朝中未見宣麻,而鄂王一直不歸京,這人選便一直定不下來。此番逢正旦朝會,鄂王終于面,這事便當仁不讓地被作為頭一等的大事來議。
誰料戚炳靖目中無人,直接奏了一個名字,陳無宇。
大晉歷朝,武將不封,更從未有過出邊境戍軍的將領直接進朝廷中樞的先例。戚炳靖這一奏,既違朝制,又違祖制,落在旁人眼中,便只見他曾經從軍西境時與陳無宇的那點舊。
至于戚炳衡是為了什麼要闖到都堂吵那一,自然是因鄂王這一奏,立刻讓諸王心生警惕。
建初十六年,晉軍南境大敗,戚炳靖因監國事,下詔罷三衙之權,凡殿司、馬司、步司所隸諸軍皆歸兵部統握。從此,大晉歷朝之兵權二分的規制被破廢,兵部集軍權于一,除了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戎馬之政令、出納令、武舉、選募軍兵、儀仗之外,更將同時作為大晉諸軍的最高軍事指揮機關。
至永仁元年,在戚炳靖強勢的堅持下,出藩軍的謝淖因赫赫戰功而被拜為大晉中將軍,自此開啟了封地藩將可憑軍功晉位朝廷高階武的新一兵制。
到了今時,戚炳靖奏舉陳無宇接任兵部尚書一位,其背后究竟抱著什麼樣的思量,又是為了將來什麼樣的謀劃而做鋪墊,不可能不令諸王不自安。倘是陳無宇果真做了這兵部尚書,戚炳靖后背無憂,只怕下一步就要打削減諸王藩封兵權的主意了。
兩日前,戚炳衡在都堂中沒討到半點便宜,鎩羽而歸。
眼下,他在無言片刻后,抬眼看向怒氣正盛的戚炳昱,心中竟冒出一不合時宜的幸災樂禍來,原來他竟不是唯一被都堂里的這幫臣子到口不擇言的人。
然而,同那前景不甚明朗的兵制相比,些錢財又能算得上是什麼要事?何以他這位三哥如此計較憤怒?他卻沒細想,若短了錢財,他三哥一向自恃強壯的封地軍馬又要拿什麼去養。
戚炳昱不見他開口,瞪著眼又了一聲:“五弟?!”
戚炳衡這才勉為其難地站起,面向正北主座上的人,了聲:“四哥。”他打量著從始至終不發一辭的戚炳靖,替他那另一位兄長幫腔:“前些日的兵部事還未定,戶部今日所奏,不如過些時候再議。眼下國中無事,朝廷又何必如此心急。”
座上之人笑了下。
那笑無聲,笑意冷漠,帶著一面對不自量力之人的、高高在上的憐憫。
“三哥。五弟。今日你二位來聽戶部所奏,是想給你們留個面。朝廷之決議,你們若奉,那是最好;你們若不奉,只管提兵來見。可乎?”
戚炳靖的語氣堪稱平和。
可這話的容耳如刺,足以令聞者驚駭。
果然,戚炳昱然作,面孔發青。他僵了幾瞬后,咬牙,憤然轉,一言不發地抬腳離去。
他這一走,戚炳衡自然也待不下去。他皺了皺眉,將要走,又忍不住,冷冷道了句:“四哥待親兄弟,何以如此心狠。”
這一句的尾音,久于都堂中。
待人走后,莫士培才松弛了臉,彎下腰,撿起奏本。
他撣了撣上面沾的灰,直起。
本中所奏,句據翔實,背后凝結著戶部上下百余名吏時近兩年的心,一旦施行,牽的何止一個睿王、一個桓王。從朝廷到地方,有多人要得罪惡,有多人會被迫犧牲,有多人仕途將改,又有多人必遭非議。
此事面對的是何等的力,又需主政者懷何等的魄力,莫士培十分清楚。
他看向戚炳靖,而戚炳靖也正看著他。
“莫卿,你累了。”
莫士培聞之,立刻斂了神,專心應付他后面將要吩咐的話。
眼前的這個男人,意態堅定,從容果決,縱在旁人口中權勢滔天、心狠手辣,可莫士培從未以為意過。
因他擁有足以令莫士培尊之、敬之、奉之的抱負、膽識與氣魄。
……
隔日。
一封來自睿王、桓王聯名發來的奏表被遞到都堂。
當值的諸臣流讀過,無一不驚。惴惴之下,又將這封奏表進至戚炳靖案上,請他一閱。
表上稱,去歲易王戚炳哲在其封地暴斃一事,實為謝淖派麾下人馬前往暗殺。睿王、桓王于近日收得匿名證,將盡快呈至刑、兵二部,朝廷立詔謝淖歸京,以便案驗其疑罪。
謝淖是鄂王親將。指稱謝淖殺易王,不啻在罵鄂王弒兄。治謝淖之罪,是以此來辱鄂王。謝淖若被下獄,則鄂王將失不可或缺之肱骨。
這一封來自戚炳昱與戚炳衡二人的奏表,是對戚炳靖及戶部改稅制的公然反抗、挑釁、宣戰。任何兄弟間還殘存的臉面與分,于此已被徹底撕裂、拋棄。
戚炳靖閱罷,沉默著。
他竟沒有怒。亦或是那所有的磅礴怒氣皆被他功埋在這一張貌似鎮靜的面皮之下,旁人難以窺得毫。
頃,他合起手中奏本,簡單吩咐:“發本王敕令,詔謝淖回京。”
……
是日歸府,天霾。
戚炳靖臉不晴,心中有事,徑直去了書室,人服侍著更、凈面,然后一聲不響地坐了半晌。
他不言語,在書室里外伺候的人更不敢出聲。
直到掌燈時分,戚炳靖石雕一般的表終有所,他后知后覺地問了句:“英王何在?”
有侍婢答:“眼下,該是鄭太醫為英王殿下診脈、進藥的時辰。”
戚炳靖便沒再多問。
只是在提起卓炎后,他的臉和緩了些許,這屋里屋外的人也跟著卸去了些許張。
又過了會兒,戚炳靖眼皮一,盯著書案上的一盤果子,皺起眉頭。
那是他素不吃的甜食。
知他喜好的小廝連忙近前,將其端起,撤下去,卻不妨戚炳靖問了聲:“何來的?”
小廝答:“今日英王殿下閑來無事,在府上同公主學著做了幾樣果子玩,公主就人擺到王爺這里來。小的們知道王爺不吃,但因是公主的吩咐,就……”
“放下。”
戚炳靖打斷他,指了指案臺。
小廝立刻依原樣擱下,又悄悄退后了些。
戚炳靖面無表地手,起一塊送口中。他很快地咀嚼,吞咽,然后繼續沒什麼表地,又取了一塊。
很快地,那盤子便見了底。
他遂擺了擺手,人都退出去。
然后他以拇指揩了揩角不留神沾到的細渣,眼底冒出幾分笑意。
自有孕之后的變化,細微,卻又明顯。的那一面同過去有了差別,近日來一直放在他上的注意力也得以被分散,有全新和陌生的事令的心變得充盈、喜悅、也更為堅韌。
如此,極好。
他兀自想道。
……
膳前,周懌黑著一張臉來到書室。
今日在都堂發生的事,這時已盡數傳到了他耳中。一見到戚炳靖,他便開門見山:“王爺要讓謝淖回京?王爺要如何讓謝淖回京?”
這連著兩聲不顧份的質問,足以道出他罕有的急切與疑困。
戚炳靖看他一眼,不答。
周懌皺眉:“王爺何意,請示下。”
戚炳靖仍然不答他。
看了一會兒周懌這張忠毅的面孔,戚炳靖沉了沉聲音,“周懌。你替我,將送回晉煕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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