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了聲道:“也虧得他荒唐,彤云才得出頭之日,這樣不好麼?”
他對那個朝廷的積怨多了去了,不過眼下遠離是非,便能站在旁觀的角度上看待問題了,因頷首道:“對彤云必然是好的,是聰明人,有了依靠,自己能過得滋潤。”
昂起頭來看他:“咱們已經離開大鄴了,又不知道咱們下落,孩子的消息你不打算告訴麼?”
“你我是遠遁了,可京里還有曹春盎和佘七郎他們,沒有牽制,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況且皇帝要是知道你沒死,你猜猜他會不會向屬國發榜緝拿你?”他在背上推拿,推著推著就不控制了,獻笑道,“今兒手勢還麼?”
打掉他的手一嗔:“好好說話麼!”
是在好好說話啊!他不屈地重爬回來,倒是老實了些,“東廠由閆蓀瑯接管,上臺就鬧出了大靜,他忙著立威,朝廷上下一片風聲鶴唳,這麼一比,立馬有人想起我的好來了。”他輕聲笑起來,“兩個慣常唱反調的老學究說了句真心話,‘若肖督主尚在,何至于此’,那會兒他們背后都管我宦佞臣,現在口徑一致地夸獎我,我真是寵若驚。”
“德!還經不得別人夸了?好就是好。”翻過咧著笑,“你是我見過最有人味的宦,好在我那時沒被你的壞名聲嚇退,死纏爛打,你就是我的啦!”
得意洋洋,他縱撲了上去:“你說要議一議孩子的事,正經時候怎麼不提了?”
遮住臉:“命里有時終須有……”
次日花朝,最宜踏青游玩,鋪子關了一天門,往華寺有程子路,也沒雇轎子,兩個人手挽著手走在石板路上,風是和煦的,道路兩旁片的竹林遮天蔽日,風從枝頂過,沙沙一片脆響,偶見道旁盛開一朵花兒,不出名目,孱弱,他摘下來替戴在幕籬上,過低垂的綃紗,看到明朗的笑容。
音樓把昨天聽來的關于涂藹大師的故事告訴他,不無傷道:“人死了,他就出家為僧,每天往返那麼長的路,走了二十七年了,說起來真可憐。”
他把的手牢牢攥進掌心里:“人各有命,所以擁有的時候要珍惜,一旦錯過就找不回來了,所幸他覓到了這個法子,否則剩下的歲月怎麼度過呢?每日苦行,與其說是超度人,倒不如說是自我救贖。”
把噘得老高:“你非要把事分析得這麼明白?”
他噎了下:“東廠帶出來的老病,一時之間改不了,不過我也佩服他,能堅持二十七年,這份委實是滲骨了。”
“所以只要看到人的一面就夠了,人活得糊涂才是福氣。”替他放下帽帷,路上來往的人漸多,不再說話,只是牽著彼此的手,沿著蜿蜒的路踽步緩行。
安南的佛教分好幾家,藏傳佛教是中土傳過去的,寺廟里的紅漆鎏金裝飾,甚至匾額上書寫的文字都是仿漢。他們進廟拜佛,一個黑漆漆的銅像被鮮花簇擁著,頭頂上掛著魔天尊的牌子,這尊佛音樓不,恭恭敬敬上了香,便退出天尊殿轉到了佛母像前。其實上說不著急,心里也暗暗祈盼,生活已經極盡完,如果再有個小人兒繞膝,又該是怎樣一種滋味?他,想為他生兒育,這是人之常。音樓拈了香虔心祝禱,“佛母大慈大悲,求佛母憐憫賜我麟兒,若果然如愿,信必定替佛母重塑金,以報佛母大恩大德……”
絮叨個沒完,他含笑在一旁聽著,回首看院里人來人往,一口大香爐里投擲了無數的錫箔,沒有化開的捂在底下窸窣作響,濃煙在爐口翻滾,一簇接著一簇,輾轉奔向半空,他唯恐煙襲進來嗆著,拿斗笠使勁替扇風,這殿里有很多男人陪妻子來求子,像他這樣的極見。邊上人吃吃發笑,音樓起才發現眾人笑話的是他,一下子紅了臉,心里卻說不出的歡喜,扭著拉他的手,閃出了佛母殿。
拜完了佛要喝送子的泉水,那是山上流下來的一道溪流,拿木板合圍,做出個深深的凹槽,溪水從上面奔騰而過,據說佛母早前日日飲這里的水,夸得神乎其神,懷孕時因為丘陀羅還是因為這泉水,到底也說不清了。木槽邊上放著幾把竹筒制的水端子,他挑了把看上去比較干凈的,拿帕子來回了好幾遍才遞給,那份矯勁兒音樓看慣了,擰著眉頭虎著臉的模樣,覺得分外可逗趣。
兩個人坐在樹蔭下的一塊大石頭上說私房話,猛聽遠一間殿堂里梵聲大作,音樓探頭看,見一個小沙彌匆匆跑出來,拉住問出了什麼事兒,那小沙彌滿臉喜興,合十一拜道:“涂藹大師剛才看見阮氏草姑娘回來,說就快佛了,主持和高僧們都聚起來念經助姑娘西歸,涂藹大師二十七年功德圓滿了。”
這是整個故事里唯一值得高興的地方了。音樓欣不已,攜肖丞過去湊熱鬧,檻外都是人,哪里得進去,只聽鐃鈸聲陣陣像翻滾的云頭,倚在他側慨:“多好啊,二十七年修得阮姑娘佛,他們在天界能相會的,對不對?”
他低頭一笑:“會的,只要耐得住,經歷一些坎坷,最后終究能到一起的。”
說的是,就像他們,此心不移,千難萬阻也分不開他們。
阮姑娘佛是好事,了佛,后總要有地方香火,于是高僧們提議鑄造地藏尊,建起個小廟安防佛像,今天來禮佛的人很多,為了做功德紛紛慷慨解囊,音樓開始掏荷包,在銅錢里面翻碎銀,估挑出來有二兩,托在掌心說:“咱們也布施些,積德行善有福報。”
相較周圍拋出去的幾十枚大錢,二兩分明要多出不,高興,他也不忍心壞興致,點頭道好,“什麼都 ,擱下就走吧,外面有賣風箏的,我帶你去海邊放風箏。”
他總拿當孩子一樣寵,樂顛顛應了。費勁鉆進人叢里,他在外圍等著,閑閑轉過看天邊流云,不經意一瞥,見遠松樹下站了個人,并不近前來,負手而立,探究地審視他。因著以前不一樣的際遇,上一點可疑之都會引起警覺,他看過去,尋常的安南人,上裳不顯得華貴,看不出什麼來歷,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音樓從人群里鉆出來,笑著給他看手里那塊雕工糙的木疙瘩,“這是涂藹大師給的神木,隨帶著能保心想事,你幫我鉆個孔,我要掛在脖子上。”
他點點頭,旋過遮擋住,替放下來幕籬上的罩紗,從那人跟前經過,他倒是一派從容,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漂洋過海尋見一個地方,自覺離故土遙遠便放心大膽度日,這種心思對他來說永遠不能有。他對周遭存著戒心,音樓是小孩兒心,一旦擔驚怕,整夜長吁短嘆在床上烙餅,他發現什麼可疑也不告訴,自己小心留神,給安逸的生活,是他作為丈夫的責任。
芽莊的海灘是細細的金黃的沙構建的毯,海水是藍的,由淺及深一點點向外暈染。站在這頭看那頭,纏綿的幾個彎勢,一排浪翻卷過來,在沙灘上拍打出潔白的泡沫,轟轟烈烈地撞擊,又轟轟烈烈地遠退,空氣里留下細碎的氣,拂在的皮上,微涼愜意。
他們買了個蝴蝶風箏,腦袋上有彎曲的角,后尾翼拖得老長,海灘上風大,人也不多,音樓把鞋了提溜在手里,奔向一片空曠地,到安南后無憂無慮,即便不能呼奴引婢,心境開闊了,愈發縱著子來,他看著,只要在笑著,他就覺得滿足,里叨叨著提醒:“別腳,沙子底下沒準埋了東西,仔細傷了腳。”
不聽他的,一味催促他快些,他走過去,低頭看那十潔白的腳趾,小巧玲瓏陷進沙子里,簡直像個撒歡的孩子,他無奈把風箏遞過去,“了傷我可不管你。”
潦草唔了聲,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的話,一門心思盤弄手里的線團,力把風箏一擲,賣力跑起來,可惜不得法,試了好幾次都沒能功,折騰得一頭汗,不由灰了心,“一定是骨架扎得太重了,要不就是沒糊好,它風。”
真會找理由下臺階,他接過來仔細查驗,一面問:“踏青的時候孩兒不是都放風箏麼,我瞧你怎麼像個外行?”
有點憂傷:“我哪有那福氣學放風箏!”
沒人疼沒人,可憐見的。他的臉:“我來教你,鄉里孩子到了春秋兩季也玩這個,我和肖鐸沒錢買,就自己手做,我們那兒管這個鷂子,工藝比安南復雜得多,拿葫蘆做哨子綁在兩翼,送上天后還帶響……順風放不起來,要逆風跑,覺得有風鉆進去,鷂子和你對拉,用不著使太大的勁兒,撒開手后放線,抻一抻,慢慢就越升越高了。”他往后退兩步,眼里有琉璃似的浮,“你瞧著,我放起來再給你。”
在后面追著跑,奧黛的下擺本就薄,被風吹得高高飄揚,有種行走于畫中的錯覺,在他邊,一切都順遂了,眼看著一點點起來。人有才好看,以前在宮里心思沉,纖細瘦弱的,看上去孤苦伶仃。現在好了,白的圓嘟嘟的臉頰,無一不他產生就。男人很多時候也希求得一份安定,就像現在這樣,如花眷在側,開間鋪子,吃穿不愁,長此以往,人生便盡夠了。
行家里手,辦起來輕而易舉,音樓瞇覷著眼看,那蝴蝶扶搖直上,起先還分辨得清花紋,后來漸飛漸遠,唯剩下一個模糊的形狀,喜滋滋迎上去,接過他手里的線軸邊退邊放,風力太大,牽制起來很費勁,看水天之間的紗繩刮個夸張的弧度,真擔心吃力不住,一下就斷了線,墜到海里,白糟蹋了曾經凌云的豪邁。
“你說它能不能飛過那片海?”
他說:“不能,因為始終有線牽著……”
他話沒說完,那里哎喲一聲,把他嚇了一大跳,轉頭看,一屁蹲兒坐在沙地上,哭喪著臉齜牙咧,他就知道闖禍了,八腳底下扎東西了,忙上去查看,果然半片牡蠣殼突出了地面,把腳一舉,嗚咽著打了他一下,“你這個烏!”抬頭看天,風箏線斷了,喃喃道:“這下好了,它可以飛得很遠很遠了,也許可以落在大鄴的疆土上。”
他沒言聲,知道還是有些想家的,拔開水囊給清洗傷口,又扯帕子給包扎,很快滲過來,他用力按住了,怨懟地瞥:“吃苦頭了吧?你不聽話!”
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忍著痛臊眉耷眼覷他。華寺離家二十里呢,傷了腳可怎麼走路?試探著囁嚅:“咱們回家吧!”
“回家?”他把眉頭挑的老高,“你能走路?”
諂地笑笑:“你給我雇頂小轎好麼?”
他轉過蹲下來:“我背你。”
背?二十里地呢!遲疑了下,“我兜里還有錢……”
“涂藹大師每天四十里,走了二十年,我背著自己的媳婦兒走二十里,似乎不是什麼難事。”他趨親額頭,“你嫁我這麼久,我還沒有背過你,今天算找補回來了,你不高興麼?”
怎麼能不高興,心里都要開出花兒來,腳上傷口最疼,架不住心頭歡喜。可又怕累著他,他當那陣兒十指不沾春水,到了安南至多釀個酒,也不甚辛苦,現在一下子要讓他負重徒步二十里,那可要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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