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陸時卿覺得自己好像在眼底捕捉到了什麼。但走得急, 他沒看清, 站在原地恍惚了一晌就扭頭去照顧鄭濯了。
鄭濯也就頹了兩天,不管里如何, 至后來,手底下的員也好,政敵也好, 沒人察覺他的不對勁。
只有陸時卿知道,他行事比之從前狠厲不,原本可能手下留的,那時一度說一不二, 上該殺的人, 眼都不眨一眨。
陸時卿知道他想快點解決姜家,甚至是圣人,但很多時候,之過急就像一塊催命符, 催得了別人的命,也催得了自己的。
他因此漸漸和他在政務與謀斷上產生了分歧。
所幸還有元賜嫻。元家雖將計就計,假裝與鄭濯鬧僵, 卻并未真正遠離朝堂,大抵是聽說了幾樁政事后, 與陸時卿持同樣想法, 幾次過后主聯絡了他,說想再去皇子府見見鄭濯。
鄭濯到底不是渾然被仇恨蒙蔽。經他和元賜嫻在旁規勸告誡, 再因一次冒進,暴了一名暗樁,決策時慢慢保守了起來。
然而為顧全大局保守行事后,姜家卻更肆意,過了一個來月,驚慌失措地找到鄭濯,說姜璧燦懷上了。
事已至此,本沒了緩兵的辦法,鄭濯忍著想殺了姜璧燦的念頭娶過門。然后在府上辟出一塊院落,把人塞進去,自始至終沒過一毫,甚至也不關心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皇子府添了主人,哪怕這皇子妃再冷落,元賜嫻也不能堂而皇之再去了。于是再有事議,陸時卿便安排和鄭濯到徐宅來。
有那麼一陣子,三個人看起來好像回到當初了似的,圍著個石桌頭頭瞧報,看公文,畫地圖。
但也只是好像罷了。
徐宅的氣氛一天比一天詭異。
若無必要,鄭濯幾乎不主跟元賜嫻說話,天涼了,看穿得,還托陸時卿的添。
陸時卿問他何必呢。
他說沒臉。不管算計不算計,娶了就是娶了。
陸時卿便聽他的,攬下了一切照顧元賜嫻的事,上午膳時辰就給備吃食,偶爾天暗一些便送回家。
的偏好,他倒因之前替鄭濯搜集消息,不小心記了個全。只是他的關心是出于鄭濯的囑托,就像安排政務似的井井有條,卻好像并未用上心,倒是應了四個字:不咸不淡。
元賜嫻也沒對這事表太多緒。他對好,都接,接了以后不像高興,也不像不高興。
在當時的陸時卿看來,對他的態度大概也像是四個字:不痛不。
如此過了一陣安穩日子,冬后一日,他得到回鶻方面提醒突厥異的報,分析完了況,懷疑平王與突厥勾結在了一起,預備在不久后聯合起來打擊朝廷。
形勢嚴峻之下,他當即聯絡了幾名朝臣急商議。
幾日后夜里,元賜嫻和元鈺代表元易直出面,以敘酒為名,試探京中幾名中立武將的態度,看倘使戰事發,他們會倒向何方。 鄭濯不宜現,當晚,陸時卿偽了份與他們一同前往。
宴席結束后有點晚了,陸時卿和兄妹倆出酒樓時遇上了幾個盯梢的,隨機應變之下,便使了障眼法,由元賜嫻邊的兩名婢坐上一輛馬車先行離去,轉移探子的視線,然后幾名武將分頭離開。
但等到掩護完最關鍵的幾名武將,卻又來了批探子。
元賜嫻的意思是,阿兄份更敏,所以先替他打掩護,于是安排了一名舞姬,元鈺扮作尋歡模樣出了酒樓。
一直等到夜深,四面安全,才和陸時卿乘上了最后一輛馬車回府。
陸時卿以往所謂送回家,只是在馬車后頭再跟上一輛馬車,那晚倒是頭一回因形勢所迫與共乘。
印象中,起始誰也沒說話,半晌后,他聽見對頭元賜嫻突然問:“倘使戰事確實發,殿下毋庸置疑須留守京中,陸侍郎會去回鶻穩定形勢嗎?”
跟他在對事策略上很容易想到一起去,的說法恰好是他近來的考慮,于是他點點頭答:“應該是。”
微一垂眼沒說話,半晌又抬起頭,笑道:“此戰若能告捷,往后四方太平,天下再無紛爭了,您想做什麼?”
他看著,想了想實話道:“歸吧。”
瞧著他笑了笑。
這笑他忍不住問:“縣主呢?” 撐著兩腮,歪著腦袋看他,說了一模一樣的三個字:“歸吧。”
那一瞬,他的耳朵忽然像被鴻羽拂過一樣得慌,連帶心上都起了麻麻的戰栗。
他差點想問,跟誰一起歸?但張一剎卻是一個急停,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大概是看他不對勁,問他怎麼了。
他一時沒找到合適的借口,用了世上最不可信的三個字:“沒什麼。”
元賜嫻卻也沒再追問,只顧笑。
接下來一路,車再無聲響,他靜靜平視前方,直到看見歪歪斜斜撐著案幾睡了過去,而路遇坑洼之下車行不穩,突起顛簸,將整個人往車壁撞。
他反應極快,幾乎是下意識的,一下起去擋,倒在了他上。
他呼吸都停了一剎。
而元賜嫻卻像一點沒醒,閉眼歪在他懷里繼續睡。
車燭火幽微,他僵低頭,看盈盈的腰,看修長秀致的頸項,看順的側臉,濃的眼睫。
他的板越來越僵,里卻騰起熊熊大火來,一下燒遍了渾脈絡。
他忍不住出手,幫將幾縷發小心翼翼別到耳后。
指尖及微涼的臉,他跟著了魔似的移不開,拿指腹輕輕挲了一下的耳廓。
然后他自己收回手,撇過頭閉上眼不再看。
那個長久以來,他一直不愿正視,一直有所顧慮有所回避的答案,卻終于在這一剎狠狠擊在了他的心上。
他喜歡上了元賜嫻。
且很可能不是在和鄭濯解除婚約以后。
而是早在還為人未婚妻時,他就了這種荒唐的念頭。
他所有莫名的煩躁,所有退避的忍,所有不咸不淡的惺惺作態,皆因他心虛到哪怕有一靠近,一主,一越界,都覺是對鄭濯的背叛。
馬車停了,元府偏門到了。
他輕手輕腳把扶正,然后掐著拳頭咬牙準備離開,剛要起,卻被一雙玉臂從后往前圈住了腰。
他愕然回頭,看見元賜嫻閉著眼,臉頰著他的背,什麼話都沒講。
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的,或者說到底有沒有徹底清醒,克制著試探問:“縣主?”
這一句“縣主”緩緩睜開了眼。
他看見睜眼的一瞬似乎有點迷茫,抬頭看見他,猛地回了手,然后說:“對不起,陸侍郎,我沒睡醒,認錯人了。”
認錯了。那就該有個對的人。
是鄭濯吧。他當時想。
也對,以往這種夜里,應該都是鄭濯跟共乘的。
他控制著自己的神,竭力淡然地講:“沒關系。”
陸時卿彼時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句對不起和沒關系,竟了他和一生里最后的對話。
朝局風云變幻,戰事發,平王帶兵北上,突厥攻回鶻,南詔橫一腳。
他遠赴回鶻,臨走時候,甚至連句“保護好”的代都沒有跟鄭濯講。
他覺得沒資格,覺得多余,覺得不必,沒有他這一句,鄭濯也會這樣做,卻沒想到,他自以為大義凜然的遠走,卻釀永遠無法彌補的錯。
京城形勢斗轉,老皇帝卸磨殺驢,朝臣指控元家造反,鄭濯被無奈選擇釜底薪,演一場與元家反目仇的戲,然后當著所有人的面“殺”了元易直和元鈺,私下則暗暗送他們出京養傷。
然而老皇帝心有疑慮,對鄭濯的作實在盯得太。他沒能功送走他們。元易直和元鈺被追兵當場殺。之后,元賜嫻和的阿嫂與阿娘一道獄。
鄭濯好不容易冒著命將們救出,卻沒料到姜璧是藏在元家多年的毒瘤。
此本就與元賜嫻結怨甚深,加之元家男丁皆亡,不甘心走上亡命天涯之路,會選擇投靠皇帝謀求出路,實在也不稀奇。
等陸時卿得到消息,千里驅馳往回趕,什麼都來不及了。
他像個英雄一樣,救了回鶻,救了天下,卻沒有救到。
簡直諷刺得像個笑話。
朔風苦雨里,陸時卿仰靠著橋欄歇停了一晌,終于支肘站起,攥著手心的字條往長安城緩緩走去。
兩年后,時任中書侍郎的陸時卿發宮變,迫徽寧帝退位為太上皇,扶持十三皇子鄭泓登基。
登基大典完畢后七日,當夜,陸時卿枯坐在徐宅道里,拿著絹帕拭一方墓碑。
曹暗在一旁陪著他。
他執帕的手實在太瘦了,一眼看去,枯槁得幾乎像是七老八十一般。好像稍微用力一把,那手指就能折斷了。
曹暗知道他苦。這兩年來,瀾滄縣主先走,過后不久,六皇子也死在老皇帝手里,他什麼都沒有了,全靠一報仇的決心和為國為民的信仰支撐到今天。
曹暗說去歇歇吧,別了,卻不見他聽。
陸時卿執拗地拭著,也不知到底哪里有灰塵。
等將要黎明了,他才起,拿起之前擱在碑前的一封信函,說:“去呈給陛下,請他替元家平反。”
他的聲音聽來虛無縹緲似的無力,曹暗慌了,問他:“郎君您呢?陛下剛擢升您為中書令,您今天不去上朝嗎?”
陸時卿沒答,搖搖晃晃往道口走去,沒走上階梯就“咚”一聲栽在了地上,嘔出一大口猩紅的來。
“郎君!”曹暗急急忙忙奔上去攙他。
陸時卿借他的力坐起來,了下角的,淡淡一笑,這下回答了他:“曹暗,我不去上朝了,我想歇歇了。”
此此景,曹暗怎麼還會看不明白,霎時淚如泉涌,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郎君太苦了,太苦了。他該要解了。
曹暗看見他費力出手,艱難地從袖子里取出了一張字條。
他哽咽著問:“郎君,這是什麼,要小人替您給誰嗎?”
陸時卿搖搖頭,笑說:“這是我的,別給別人。”
曹暗說好,不給別人,然后低頭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字條。
紙張已經有些泛黃了,上頭短短兩行娟秀的字跡:等我來生找到你,你可要早點立志呀。
陸時卿順著他的目,也低頭看了看這行字,接著緩緩閉上了眼睛,角一彎,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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