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雪寧又不傻, 作弄人得有個度, 何況還是對著謝危呢?雖覺得此人對自己的態度和想象中不大一樣, 可卻不敢因此太過得寸進尺,畢竟不知道謝危的度在哪兒。
是以乖覺地應了下來, 說什麼再也不敢。
謝危也真沒同計較,隻不不慢地走在前麵, 回了奉宸殿。
眾人三天前都是看著薑雪寧學琴愚頑怒了謝危被留堂,如今看一副低眉順眼模樣跟在謝危後麵回來,真跟三伏天裡吃了冰一樣, 莫名地渾舒暢。
想囂張跋扈時多得意?
有燕臨護著, 還有長公主保著, 可架不住這位謝先生是當朝帝師, 連長公主也不敢開罪的人, 任薑雪寧再厲害, 彈不好琴還不是被謝師治得服服帖帖?
就連樂長公主見了都忍不住生出幾分心虛的同知道謝先生於治學上是個嚴謹的人, 萬不可能對誰網開一麵,寧寧被他拎著單獨學琴,還不知謝先生要如何嚴厲對待, 又會過得多淒慘。
可對此也無能為力。
此刻便在心裡想沒關係,沒關係,以後再對寧寧好一點, 補償起來就好!
薑雪寧抱著琴從外麵走進來, 初時還不知這幫人心裡都是什麼想法。
但等到謝危聽得彈了一聲琴立刻停下,坐一旁靜心不要再彈時, 一掃周遭人的神,才恍然明白了幾分,這幫人都以為在謝危那邊混得很慘?
直到下學,都沒敢再琴一下。
結束時候,謝危從邊走過,照舊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全無方纔在偏殿中的平和與耐心,分外冷淡地道“學琴,一要戒躁,二要靜心,三要勤練。這三樣你一樣沒有,自明日起自己每日到偏殿練琴,學不好便不要留下了。”
薑雪寧目瞪口呆。
謝危這人怎麼變臉比翻書還快?
莫名有一種拍案而起的沖,然而抬起頭來竟對上謝危一雙含笑的眼,一時怔住,沒反應過來。但謝危留下這話也不再說什麼了,徑直抱琴出了殿去。
見著人走了,殿裡其他人才議論紛紛。
樂長公主義憤填膺地走到薑雪寧邊道“謝先生要求也太嚴厲了些!他怎麼能這樣說你呢?”
周寶櫻也鼓著腮幫子點了點頭“是啊,寧姐姐真的好可憐哦,我們初學琴的時候都是從不會纔到會的呀,謝先生好過分的……”
連姚蓉蓉看著的神都帶了些同。
至於尤月陳淑儀等人,雖依舊是惡意未除,總有些冷嘲熱諷,可看著薑雪寧時卻不再是那種眼中釘中刺嫉妒得骨的覺了。
們彷彿從這件事上找到了點優越。
於是看的目裡偶爾便帶上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視,甚至常有點玩笑似的虛偽的同,有許多話也不避著才講,而是當著的麵轉彎抹角地講出來,算是把往日暗地裡的東西放到了明麵上。
就這般持續了幾日。
薑雪寧發現自己雖然時不時要被其他人刺上那麼幾句,且跟其中幾個人依舊有解不開的過節,但被其他幾個人同著可憐著,竟也能夠一種怪異的境融眾人之中了。
於是忽然學到了。
薑是老的辣。
狐貍還是姓謝的狡詐。
退一步,讓人以為境淒慘,雖然仇恨無法消弭,卻可使原本針對敵視的人放鬆警惕,甚至能讓那些原本偏向中立的人因為同而走近。不愧是將來能謀反的料啊……
人心玩弄於鼓掌,還不半點痕跡。
所以這一日,坐在茶桌對麵,喝著謝危親手沏的茶,薑雪寧覺得,其實在謝危這裡混得有點如魚得水的事,還是不要告訴們了。
燕臨縱容,沈芷偏寵。
這兩人固然都是對好,可也輕易將推上風口浪尖;謝危明麵上打,苛責,對不好,反倒化解了旁人對的敵意。
那一天後,國史館總纂張重便再也沒有在奉宸殿出現過。
聽小太監們議論,說是告老還鄉了。
教《禮記》的新換了一位姓陳的夫子,喚作“陳籌”,規規矩矩地給們講書,既不上也不欺下,且大約是有張重作為前車之鑒,對著們是格外地耐心,有問必答,有必解。
至於教《詩經》的那位總捧著蕭姝誇的趙彥宏趙先生,沒過兩日也倒了黴。
起因是他留了作業,們寫首五言詩來看看。
下學後薑雪寧便去謝危那邊學琴,照舊是心不靜,被謝危了坐在琴邊,發呆時卻忍不住為那五言詩發愁。
謝危便問愁什麼。
說了學詩的事,道“趙先生學識固然好,可旁人的學業再好他也不誇一句,我雖不喜歡陳淑儀,可詩詞筆墨還真未必差了蕭姝去,趙先生眼裡好像就蕭姝上佳,長公主殿下排第二,旁人就是那野花野草不作數。我頂多讀些文章,不彈琴也作不來詩,趙先生本就看我不起,到時勉強寫出來怕是又要貽笑大方……”
謝危看了一眼,沒說話。
薑雪寧便醒悟過來“我不是打小報告,也不是要給趙先生上眼藥,這不先生您自己問的嗎?”
謝危莫名笑了起來。
他正拿了刨子刨那塊挑出來做琴的櫸木,笑過後卻將木與刨都放下了,略一思量,走過去拿起書案上的鎮紙,在原本被鎮紙住的幾頁澄心堂紙裡翻了翻,了一張出來看片刻,便遞給薑雪寧,道“這幾句你拿去,謄抄後隻說是你自己寫的,屆時看趙先生怎麼說。”
接過那一頁澄心堂紙,看見上麵那四行詩的瞬間,薑雪寧腦海裡隻冒出了上一世尤芳同玩笑時提起的四個字釣魚執法。
當然這話不敢對謝危說出口。
何況說了謝危也未必知道。
是以規規矩矩地接了這首詩,過沒兩日上課便拿去坑趙彥宏。
也是那趙彥宏不知國史館總纂張重倒黴的,見了薑雪寧謄抄的這詩隻瞥了兩眼便道“押著韻有什麼用?簡直狗屁不通。尤其‘空山不辨花’一句不知所雲,前麵還在空山一眨眼就‘一庭暗’,的確是切了題,有月有山有花有雲有風,可也太不流!”
那一刻,薑雪寧是同他的。
因為謝危教琴,就在他後麵,那一日又來得蠻早,坐在正殿角落裡喝茶,正正好將這話聽了,一副頗為驚訝的神,忽然道“趙先生,這詩謝某可否一觀?”
那詩寫的是
夜月明如玉,空山不辨花;
雲來一庭暗,風去百枝斜。
謝危看了不說話。
趙彥宏還不知自己攤上事兒了,問“謝先生以為如何?”
謝危將詩稿遞還,神古怪“我倒不知這詩原來不流,有這麼差。”
趙彥宏終於聽出話鋒有點不對來,添了幾分忐忑“您的意思是?”
“哦。”謝危一副不大好意思的模樣,勾著修長的食指,在自己直的鼻梁上輕輕一搭,歉然一笑,“趙先生見笑,此詩實是區區不纔在下舊日之戲作,胡謅,上不得臺麵,豈敢班門弄斧,肆意評判?”
趙彥宏當時就傻了。
謝危卻演得真真的,麵容一拉便看了薑雪寧一眼,道“想來是寧二姑娘在偏殿裡同我學琴的時候見著,順手‘借’走了吧?”
事後倒沒聽說謝危如何。
隻聽人說那趙彥宏回去之後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夜裡對著燈盞嘆氣,白天見了人恍惚,第二天便向上頭請辭不敢再教長公主,又自請調了外職,沒逢上合適的缺,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講竟隻撈著個六品的閑散朝奉郎,自個兒還格外慶幸。
薑雪寧以為事就這麼過去了。
沒想到今日一早就聽姚惜、陳淑儀等人議論,說聖上追究此事,發了火,由一個張重一個趙彥宏,牽扯出一乾黨附之事,撤了許多人的職,包括原掌院學士在,卻另任謝危為新的翰林院掌院學士,肅清不正之風。
人人都道謝先生是越發顯赫了。
薑雪寧卻覺得此事從頭到尾都在謝危謀算之中,連奉宸殿講學先生們這點小事都能拿來做出文章,又在朝中上個臺階,到底不可小覷。
謝危坐在茶桌這一頭,待那滾水在壺中浸得片刻,便將壺中水傾茶海中,而後揭了茶蓋起來,嗅聞蓋上留香,抬眸見神遊天外,淡道“這幾日來你靜心,你半分竅門沒學著,隨時發呆走神的功夫倒越見深厚。到如今我都有些懷疑,寧二姑娘這團敗絮裡說不準沒藏什麼金玉。又瞎想什麼?”
薑雪寧這纔回神。
倒覺著這些天每日正殿裡靜坐一時辰,偏殿裡靜坐一時辰,原本坐下就憋不住躁得厲害,現在能坐下來就開始神遊天外,已經是一種長足的長進了。
可也不敢同謝危頂。
咕噥“謝先生高升,多了掌院學士,比我爹都厲害了,學生替您高興。”
這段日子還怪甜的。
隻是此事於謝危而言卻沒麵上那麼簡單。
借奉宸殿中為樂長公主講學的這幾位先生清洗翰林院,實在是勢所迫,便是做得再無痕跡,為有心人注意也難免覺得他工於心計,急功近利。
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若有時間,他可以做得更不著痕跡,可玉如意一案越查越,腥風雨不日便將到來,他再不握著點什麼實在的權柄,焉知不會失去對全域的掌控?
謝危並不解釋,隻垂了眼簾,道“宮中用紙皆有定例,頗有忌諱。你那邊務府送的都是冰翼紙和白鹿紙,前些日我給你的那頁卻是宮裡澄心堂儲的紙,明日你來記得帶了放回我,免得人見了生事。”
這樣小的細節他都要注意,也不怕心太多將來頭禿?
不過薑雪寧也知宮中一言一行都要慎重,腹誹歸腹誹,這件事卻是記在了心裡。
喝過茶,外麵有個麵生的小太監來給謝危送邸報。
見那太監似乎有話要講,便躬辭了謝危從偏殿裡出來。
回仰止齋的時候,隻見著慎刑司的人從宮的方向拖了好幾名塞了的太監經過,個個上帶傷,奄奄一息,一看便知是了酷刑,不知要怎麼發落。
薑雪寧便不敢再看,埋頭順著宮墻腳下走過。
山雨來的氣息忽然就籠罩了整座宮闈。
但想仰止齋中都是伴讀,該與如意案扯不上關係。
誰知道就是這一晚,眾人都坐在流水閣裡溫書的時候,一名持著拂塵的太監冷著一張臉,竟帶著浩浩一幫人闖進了仰止齋,手一揮便道“都給咱家仔細搜!”
一幫伴讀大都沒有見過這樣嚇人的場麵,一時驚慌失措。
薑雪寧也意外極了。
可不記得上一世如意案的時候有人來搜查過仰止齋。
還是蕭姝尚顯鎮定,也或許因為姑母便是太後,所以格外有底氣,隻向那太監問道“敢問公公,這是出了什麼事,又是要搜什麼?”
那太監是新任的宮總管太監汪荃。
他對蕭姝倒是恭敬,還了一禮,笑起來道“想來諸位伴讀都聽過了風聲,前幾日務府裡竟有人敢在獻給太後孃孃的玉如意上刻謀逆之言,惹得聖上盛怒,這幾日連番追查,清理了不人。但也不知宮中藏汙納垢如何,這仰止齋也是宮中一居所,咱家依聖上口諭與太後孃娘懿旨,例行來搜上一搜罷了,還請諸位不必驚慌。”
話雖是如此說,可他帶來的那幫人搜查時卻不見半分客氣。
瓶瓶罐罐都掀了個底兒朝天。
凡有書籍文字也要一一看過。
薑雪寧瞧著這架勢便是眼皮一跳,忽然想起那頁澄心堂紙還被在匣中,不由有些擔心起來。
沒一會兒眾人的房間都搜過了。
大多都報沒問題。眾人皆鬆了口氣,隻道是此案例行搜查罷了。
可就在們剛將心放下來的時候,一名搜查的太監匆匆從廊下走來,手中捧了一頁紙,遞到那汪荃的手中,然後附耳上去低聲說了什麼。
汪荃一見那頁紙上之所寫,便道一聲“好哇!”
他抬起頭來掃視眾人,隻問“哪一位是薑侍郎府上千金?”
所有人的目瞬間落在薑雪寧上。
隔了一段距離薑雪寧看不清那太監拿的是什麼,隻以為是謝危先前給的那頁澄心堂紙,便想該來的躲不了,怕要費一番心思解釋。
於是站了出來,回道“我是。”
那汪荃上下打量兩眼,冷笑一聲“好膽子,敢做敢當!來人,把這黨給咱家抓起來!”
黨?!
薑雪寧瞳孔劇,一時沒反應過來,已被兩旁的小太監按上來扭住了手。
不敢相信“公公口噴人,臣如何了黨!”
汪荃隻將那頁紙向一翻。
哪裡是謝危那頁澄心堂紙?
是一頁在宮裡再常見不過的白鹿紙,上頭用筆寫著兩行字三百義,慘死何辜?庸帝無德,敢稱天子!
這一刻薑雪寧遍生寒。
仰止齋裡人影幢幢,燈火煌煌。
轉過臉來,看著昔日與自己同為伴讀此刻也同立在此的其他人,竟覺得來搜查的那些太監們提著的燈籠太晃眼,照在們的臉上,都一片模糊,看不分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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