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走進見客的花廳中，黃裳和遊師雄同時站了起來。

兩位議政重臣，看見韓岡面無表的樣子，都有些侷促不安起來。

韓岡與黃、遊二人先後落座，堂吏就端了茶湯上來。

韓岡喝了一口茶，篤地一下放在了小幾上。

彷彿是一個信號，黃裳和遊師雄立刻就嚴肅起來，擺出了一副聆聽教誨的姿態。

“我剛剛把人送走。樞副使和史中丞同時到我這裡來告狀。”

“你們啊……”韓岡嘆息著。

他真想說一句，太年輕，太簡單，但看看五十出頭的黃裳，年近六旬的遊師雄，這句話實在是說不出口。

“委實魯莽了一點。”他說道。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事理不好，結果說不定會很嚴重。

理事，解決問題，關鍵是要找到子，從源上進行理。遊師雄和黃裳像年輕了三十歲一般的衝，子在何？

“玉昆相公。”黃裳辯解道，“今日之事，在外人看來只是一時之氣，只會當做笑話，無損於朝廷。藉此警告一下呂嘉問，卻無所損傷，反而比鬧得魚死網破要好。”

韓岡聽了，想了一想，點點頭，“也有些道理。”

黃裳、遊師雄兩人同時一愣，韓岡這麼好說話，倒是有些出乎他們的意料。

“怎麼了？”韓岡問道。似是疑於兩人的驚訝。

“不，沒什麼。”

黃裳、遊師雄連忙搖頭，能這麼簡單就過關，他們是求之不得。看韓岡現在的態度，也的確是對他們的做法並不反。

黃裳道，“相公不怪我們就好。”

他是韓岡門客出，比起作爲韓岡師兄的遊師雄，更加在意韓岡的態度。

韓岡道，“雖然是鬧劇，讓人看了笑話，換個角度來看，也算是好事了，及時給呂之當頭一棒，免得他繼續錯下去。”

黃裳笑道，“真正給呂嘉問當頭一棒的，還是相公的功勞。”

韓岡能輕易地將一名樞副使變孤家寡人，同在都堂之中，呂嘉問之前頗爲強勢，甚至力樞使張璪一頭，看起來也並不比章惇、韓岡差到哪裡。

但章惇和韓岡一旦商議定，就輕而易舉地把呂嘉問趕去了史臺辦差。現在韓岡又是一句話，便讓呂嘉問吃了一個大虧。

在這其中，韓岡表現出來的控制力，讓遊師雄和黃裳都大安心。

要是韓岡對朝堂失去了控制，即使他們費勁了氣力去維持韓黨一派的地位，終究還是挽回局勢。

只有韓岡的強勢維持下去，朝堂之中才有他們的立足之地。

“這事就不說了，朝堂部，還是以和衷共濟爲上。”韓岡對兩人說道，“這種手段，下不爲例。再來一次，笑話的就是朝廷了。”

兩人恭謹教。韓岡這番話是免不了的，作爲宰相，朝堂之首，維持朝廷部的穩定和秩序，是他無可避免的任務。正是有韓岡在上面撐著，遊師雄與黃裳纔可以放縱一點。

“史臺方面，我已經跟呂之說過了，該查案，還是繼續查案。該斷人，還是繼續斷人。”

“報紙方面，我也下來了。應該不會有什麼紕。只是在市井中流傳，半個月一個月就沒多人提了。”

韓岡一條條地把整件事的理方案告訴了兩人，在都堂案結案之前，呂嘉問的地位是必須要維持下去的。否則之前對一干宗室、員的斷，都要被人翻上來了。

即使現在，已經有人醞釀著要趁機翻案。

“勉仲，你回去看一看，如果有相關的案子，都轉給史臺置。”韓岡告誡著黃裳，順便也是在對遊師雄說話，“這個案子，是一定要做鐵案的。”

不管呂嘉問之後結果如何，現在呂嘉問所做的一切，都是現著韓岡的意志。

黃裳和遊師雄都領會了韓岡的心意，對此並無二話，只要呂嘉問不去牽連韓黨的相關人等，那麼他們也不會爲其他倒黴鬼抱不平。

兩人告辭離開，他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知道的，心和步伐比進來前要輕鬆了許多。

韓岡在他們離開後，臉卻逐漸沉了下來。

黃裳和遊師雄今日的行，並沒有事前徵求過他的意見。作爲一個政治團的核心，維護自己的核心地位，就是讓自己在一切聯繫的匯點，沒有人能跳過自己，去與其他同事勾連。

舊日宰輔被嚴私會，一旦被人發現，史的彈章立刻就會遞到皇帝的案頭上。宰輔之間，更是不能擁有親、姻親之類的關係。

爲何如此？正是因爲皇帝無法容忍宰輔們有相互通，從而架空自己的可能。

黃裳和遊師雄的決定，已經有了一個很不好的苗頭。

如果是在過去的十年中，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

韓岡對此很是爲難啊。

說到底，其實還是自己將要辭位的問題。核心不穩，手底下難免人心浮。

大樹將倒，難道還不允許樹上的猴子跑嗎？本約束不了的。

韓岡雖然並不是要倒臺，但離開權力中樞，誰知道還能不能回得來。

作爲領袖，背離了部下共同的期，他的控制力，當然也會衰落下去。

黃裳離開時言又止，韓岡知道他想問什麼。這些天來，已經有好幾人問過他，爲什麼不去參選議員？

只有爲縣議會的議長，才能爲州議會的議員，爲州議會的議長，才能爲大議會的議員。

以韓岡的聲權威和地位，一旦能夠進大議會，必然就能夠就任議長。

大議會援引韓岡之意而生，只有韓岡加其中，才能夠將大議會的作用發揮出來。

他可以在天下士大夫代表的支持下，直接在都堂之外形第二個核心。

大議會本來就有選舉議政的權力，下一屆可以推舉宰輔，再下一屆，更可以推舉宰相。

韓岡爲此安排的路線圖，其實就是讓大議會執掌皇帝手中的人事權。但要做到這一點，只有依靠韓岡。

人人都以爲韓岡會爲大議會的議長。

但韓岡，卻沒有參選議會。

……

“李家那個蠢貨竟然也是議員了。”

“蠢貨都能做議員，這個議員到底做什麼的。”

“就是好聽罷了，沒什麼鳥用。”

“縣議會、州議會都沒什麼用。但大議會，可以選舉議政。朝廷裡面，夠資格升議政的兒幾百個，但議政的位置就那麼三十五六個，選誰不選誰，只有大議會。”

“聽說那一位卸任之後，就會擔任大議會議長。”

“不，他沒有參選。”

“現在只是縣議會！”

“你看過章程沒有？沒進縣議會，就別想進大議會。”

“他是宰相！”

“即使是宰相，也不可能越過選舉章程。這可是他自己定的。要是他都不遵守，縣、州、天下這三級議會，可以直接廢掉了。”

“他不參選議會，難道不正是說明他本就不看重議會？”

“等等。”爭論之中，一個冷靜聲音響起，“這樣一來，若是他辭去相位，不就是什麼差事都沒有了？”

廳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這個問題，一下勾了所有人的心。

過去宰相辭位，如果不是致仕，那麼就會去地方做知州知府，雖然從宰衡天下，變治理一州一府，但這是很正常的變，所有人都習以爲常。畢竟宰相併不是國家的中心，上上下下並不會影響國家的穩定，只要皇帝這個核心還在，朝廷就能夠正常的運轉。

但如今天下之權柄的是章惇、韓岡兩位宰相，他們已經取代了皇帝的地位。韓岡辭相，就像是皇帝退位一般。而讓一個退位的皇帝去管理地方州府，這可能嗎？這將會是很彆扭的一件事。

外人看著彆扭，而韓岡呢，會不會也覺得彆扭？

章援不知道。也許他父親清楚，一年之後，朝廷外將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一場沒有太大意義的聚會在午後結束了，除了吵吵嚷嚷之外，章援沒有聽到任何有用的意見。

一羣無用之輩自以爲是地離開，只有一人還在桌旁自斟自飲。

章援走了過去，這是他近日結的友人，格不佳，但見識出衆。

看見友人如飲水般喝酒，章援笑問，“還在喝？”

“爲什麼不喝，多喝一點，也許再過幾年，想喝都喝不到了。”

章援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不會去問其爲何如此說，因爲之前就已經聽過答案了。

“相公高居九重之上，卻不知基早已斷絕。如果是皇帝那般名正言順倒也罷了，其實都堂不過是借了太后的勢，才得以執掌天下。韓相公設大議會，則是想用天下士大夫授予都堂秉政之權，取代自古以來的天人應，君權天授。如果不想行太祖之事，或是繼續挾天子以令諸侯，那麼設大議會就是最好的替代辦法了。韓相公雖然是奇思妙想，卻頗爲有用。”

僅僅是這一段，當初就讓章援改容相向，因爲沒有誰比他說得更徹，更接近他曾經從章惇那裡聽來的說法。

而方纔諸人所議論的韓岡辭相之事，章援也聽他評價過。

“韓相到了明年，甚至會一個職都不留下，此舉必然爲世人所讚譽，其實卻是將相公架到了火堆上。”

“即便相公再如何鞠躬盡瘁，兢兢業業地治理天下，最多也就再有十年的時間，之後就不得不辭位。在廟堂外生聚十年的韓相，便可以順理章地捲土重來，就任宰相。沒人能攔他，也沒人能夠說他不對。”

“如果相公做了些讓他不滿意的事，他一句勤王鋤，就能從關隴、河東、河北調來大軍，京師又有神機營、上四軍爲他應，更能找到太后爲他補上詔書，試問相公如何能夠抵擋得了？”

“實際上這就是韓相爲自己留下的後門，只要他這一回毫不棧地離開，那麼他在廟堂之外，就能坐等相公犯錯。不論日後憑藉武力重新回返，或者是等待十年之後再爲宰相，他在天下人的心目中已經是一位乾乾淨淨，不權勢的賢人。誰能比他算計得更明？”

“相公就是被他約束住了。以至於做什麼事都束手束腳。”

其人所說的每一段，都讓章援渾上下冒出更多的冷汗。即使是時隔多日的回想，也讓章援打起了寒戰。

“員外。”友人舉起酒杯，結束了章援的回憶，“決定該怎麼辦了？”

章援沉默著，他不想去思考該怎麼辦！因爲答案只有一個。

可是他也清楚自知，他不喜歡自家父親繼續爲相十載，十載之後，韓岡復歸的計劃。

一點都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