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鈧鈧戧戧”開了鑼。唱的是第四折《尋夫》。
婆婆、公公去逝了,趙五娘一路乞討去京都尋找蔡伯喈。路上遇到下雪,趙五娘拿著破碗,哆哆嗦嗦地在一座破廟裡,憧憬著與丈夫團圓的好未來。
與越劇的婉轉斂不同,趙五娘唱詞深大膽,唱腔熱奔放,就是唱到自己窘境時,雖然悲傷,卻不幽怨……這就是不同劇種間各自的魅力吧!
十一娘大興趣。
據說,燕京除了戈腔還流行崑山腔、餘杭腔。不知道這崑山腔和餘杭腔又是怎樣一番景?聽三者的名字,都是以地名命名,應該與發源地有關。說起來,崑山和餘杭同屬江南,自己在羅家的時候卻沒有聽說過還有以餘杭命名的戲曲……或者,因爲羅家在孝期,所以自己不知道……
胡思想著,有小丫鬟跑進來稟道:“太夫人,四夫人來了。”
屋子裡的人全怔住,大太太第一個站了起來:“這孩子,不好。湊什麼熱鬧!”裡抱怨著,人卻往屋外走去。
十一娘立刻起跟了過去。
就看見文姨娘、陶媽媽等人簇擁著一架肩輿走了過來。
太夫人走到了廂房的門口:“快擡進來,快擡進來。”
肩輿就一直擡了過來。
日下,元孃的臉呈現出一種冰冷的臘黃。
太夫人就嗔道:“有什麼事讓人帶個話就是。怎麼還自己來了?”
跟在後的幾位夫人也七八舌地附合:“就是,你這樣折騰,小心又折騰出病來!”
元娘神怏怏地歪在肩輿上,吃力地出一個笑容:“幾位夫人都來了,我怎麼也得來請個安。”
“又不是外人。”黃夫人快言快語,“講這些虛禮作什麼!你只管靜心養著,自己的要。”
那邊戲臺上看見這邊喧闐起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停了唱。
院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就是爲了這事啊!”太夫人嗔道,“你好好養病纔是正理。這屋裡又沒有外人!”雖然語帶關切,但不像提起二夫人,笑容就從臉上一直到了眼底的深,也不像提起五夫人,帶著縱容與溺。
這屋裡沒有一個糊塗人。誰又聽不出這其中的區別來。
大太太臉微僵,氣氛就有些冷。
五夫人忙笑道:“今天天氣暖和,四嫂出來走走也好,免得天天關在家裡,沒病也能悶出病來。
“是啊!”元娘笑道,“還是丹知道我的心思。”直呼五夫人的名字,很是親暱的樣子。
大家說笑了幾句,側讓了道,讓元孃的肩輿擡了進去,停在了左邊的短榻旁,擡肩輿的媳婦退下。自然有人招呼不提。
幾位紛紛上前和元娘見禮,元娘勉強應著,大家都知道不好,自然不會見怪。一圈應酬下來,元娘額頭汗水淋淋。文姨娘忙拿了帕子給拭。
五夫人親自給元娘斟茶:“四嫂,正唱到第四折,還趕得及。”
元娘由文姨娘託著手接過了茶盅——好像連端茶的力氣也沒有了。
“第四折《尋夫》……”沉道,“正如弟妹所言,我來的還不算晚。”
大家捧場似的笑了起來。
元娘就問道:“怎麼不見其他幾位小姐?”
五夫人笑道:“林小姐、喬小姐、唐小姐和羅家五小姐去了二嫂那裡;甘家三小姐、七小姐和羅家十小姐去花園放風箏了……”又指了十一娘,“這個倒和我一樣,是個喜歡聽戲的!”
元娘微微的笑,對十孃的突然出現並沒有出異樣的神,這讓十一娘不猜測,早就知道十娘來了!
說了幾句笑話,大家坐下,五夫人了邊的媽媽去招呼戲班重新開演。
大太太端了錦杌坐在兒的邊,十一娘只好立在們的後,
臺上趙五娘聲淚俱下:“……不幸家鄉遭荒旱,糧米欠收吃穿。頭一年不分晝夜織布紡線……”
後唐家和喬夫人竊竊私語。
聲音或高或低,卻正好能讓聽到隻言片語:“……也不好好歇著。這幾年都是三夫人幫著掌家……非要在親眷故面前出這風頭,也不想想三夫人的立場……”
十一娘不由打量元娘。
元娘歪在銀紅七彩團暈迎枕上。雙眼微閉,好像睡著了。
又側臉去看大太太。
眉頭微蹙,臉繃。顯然是聽到了兩人對話。
十一娘在心裡暗暗嘆一口氣。
大事者不拘小節,元娘這樣,的確容易給人氣量狹窄的覺。不過,這不是自己能說的話,不如老老實實站在這裡聽戲。
心念一轉,把注意力放在了戲臺上。
藍緞面的百納半掩面,妙目轉,戚婉悲切。趙五娘腔調高:“那東鄰西舍都全然借遍,賣了紡車又賣了衫……”
“十一妹,”前的人突然喚,聲音微弱卻韌,“你在家時,住哪裡?”
十一娘微怔,片刻纔回過神來——元娘在跟說話。
“回大姐。”恭敬地道,“我住綠筠樓。”
“綠筠樓啊?”元娘已睜開了眼睛。著戲臺,目平靜而清明,“在什麼地方?在園的什麼地方?”
“在後花園。”十一娘儘量清晰明瞭地向說明,“從芝蕓館的後面門出向東有捲棚,出了捲棚向北有迴廊,下了迴廊,是片黃楊樹林,綠筠樓就修在那樹林西邊。”
“西邊!”元娘回憶道,“我記得那裡有個暖閣的。怎麼?把暖閣拆了重新起了綠筠樓嗎?”
“沒拆!”十一娘笑道,“就在那暖閣前面不遠。”
元娘點頭。
戲臺上一幕喝完,鑼敲突然靜了下來。
並沒有查覺到,依舊和十一娘閒聊:“我小的時候常在那暖閣裡看書,現在那暖閣做什麼用了?”
滿屋的人都聽到的聲音。
十一娘低了聲音:“冬天下了雪。母親會讓人點了地火,我們姊妹都會在那裡做針線。又明亮,又暖和。”
元娘笑起來,轉頭對一旁坐著的幾位夫人道:“我神不濟,就陪大家聽這半折。算是我的心意。”
丫鬟們輕手輕腳地給衆人換茶。
大家紛紛道:“正當如此,你快去歇著吧!”
元娘笑道:“聽說晚上還要放煙火,我等會也看看熱鬧。”
太夫人和大太太都出猶豫之。但太夫人畢竟是婆婆,有些話不好說。大太太則直接些,問道:“你子骨能撐得住嗎?”
元娘了五夫人:“正如丹所說,我總關在家裡,沒有病也得悶出個病來,何況是有病,正當多。”
五夫人笑地連連點頭。
大太太還要說什麼,元娘已笑道:“娘放心,我就在隔壁院子裡歇著,能行就出來陪陪大家,要是不行,我就在院子裡看看……到時候大家別怪我失禮。”
衆人紛紛應“好”。
太夫人就了剛纔去給甘家小姐和十娘開庫拿風箏的杜媽媽:“你帶幾個人去打掃打掃,然後留在邊服侍。四夫人要茶要水的,也有個使喚的人。”
“多謝娘好意。”元娘委婉地拒絕,“我邊有文姨娘、陶媽媽。您邊也不能缺了人。”說著,頓了頓,看著十一娘。“妹妹也過去陪我說說話吧。”又了太夫人,“我有什麼事,再杜媽媽也不遲。”
“也好!”大太太幫元娘掖了掖上搭著的薄被,“十一娘向來沉穩,有在你邊,我也放心了!”
太夫人見了,不好再多說,點了頭。
五夫人送元娘過去,出了廂房門就被元娘勸了回去:“……滿屋子的人,我來就是添麻煩。又想來看這熱鬧。弟妹幫我在娘面前盡孝就是。”
那邊鑼鼓已經起了個音。
五夫人看著把元娘團團圍住的十一娘、文姨娘、陶媽媽及大小丫鬟媳婦,笑著點了點頭。送到穿堂門口就折了回去。
進了穿堂,元娘示意放了肩輿:“讓十一娘扶我走走。你們就在這裡歇了吧。”
“那怎麼能行?”陶媽媽立刻反對。
元娘擺手,面毅。
大家都噤了聲。
文姨娘則笑道:“要不,我去幫您把屋子收拾收拾吧?那邊一向沒什麼人住,雖說天天打掃,浮塵卻是不了的……”
“不用。”元娘笑道,“我只是找個地方和十一妹說說話。”
再一次的拒絕,讓大家都留在了穿堂。
十一娘半架著元娘出了穿堂,慢慢進了小院。
那太石湖高過屋檐,擋住了進門的視線,迎面是婆娑搖拽的綠竹,後熱鬧的鑼敲聲傳過來,讓小院的環境更顯靜謐。
“我以前天天吃藥,人得跟豬似的。”自嘲地呵呵笑,聲音卻很冰冷,“現在連你都扶得我了!”
元娘比十一娘高了半個頭。
“以前是虛胖吧!”十一娘聲音溫婉,“停了藥,自然就瘦下來了。”
元娘就停下腳步看了十一娘一眼:“你還會安人的!”眉角挑了挑,有凌厲之氣。
十一娘微微地笑了笑。
卻在心中暗暗思忖,沒有生病的時候,恐怕是個很銳利的人吧!
神自若,自有落落大方的從容。
元娘見了眼底不由掠過一驚訝,然後角微翹,低頭朝前走。
長期生病臥房的人總會生出幾分別人不能理解的怪脾氣,不管元娘爲何驚訝,只要真誠以待,想來也不會出什麼大子!
十一娘笑著架了元娘,繞過太湖石朝正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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