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驟雪中人已失了神,一路行一路脣,說了些什麼話自己卻是全然不知。
淚涌如注,滿心委屈滿腹怨氣,統統藉著今日這醉花酒撒泄出來。
誰說帝王不能醉。
醉亦道真言……
面凝冷霜,睫邊存冰,哭得不過氣來,才知也有於人前示弱的時候,才知也不能永遠逞強爲悍。
只覺被人圈在懷中,似孩子一般他欺哄,手被大掌牢牢握住,暖意自掌間傳過來,焐了冰冰涼的手指。
額角炸裂般的痛,才幾步便折了神,歪在他懷中,不願再睜眼。
只願這夜如夢便是夢一場,不要讓醒。
可以讓,就這般肆無忌憚地流淚、無所顧忌地說話……
縱是沉淪亦無悔。
風雪漸消,熱意撲。
待清醒過來時,人已在景歡殿暖閣裡睡下了。
燃了燈,紅紗蔽罩在眼前微晃,裡面暗溢出來,讓人看了頭更是暈。
英歡脣乾裂,渾僵痠疼痛,殿外仍是黑漆漆一片,辨不得是何時辰。
擡手將榻邊垂帳起些,費力側過子,朝外去,見閣間地板上擺了一隻青銅鏤花小火盆,上有銜長把錫壺,口正嘶嘶往外濺水氣。
寧墨白袍背,彎膝半蹲,隔不久便輕輕將那錫壺轉一下。逆著,看不清他人,就見他腕間敞口寬袖一晃一晃,素白之映著閣間昏黃之,倒也讓人心安。
英歡收回手。任那牀帳自垂不顧,閉了眼臉愈差。
縱是酒醉無知,可在徹底不醒之前做了些什麼,心中仍是記得的。
是瘋了罷,只有瘋了纔會把寧墨當那人,只有瘋了纔會說出那些逆天駭人之言。
爲帝十一年矣,竟是不如當初朦懂無畏時狠得下心來,竟是愈不顧帝王之尊、愈漠視肩上之擔。
指尖重重下錦褥。心中大恨。
是恨那人亦是恨自己,本就是心焦力竭的一世,偏還要落得現如今這狼狽不堪地境地來。
而這一場與恨的糾葛到了最後又能就何事,自己再清楚明白不過,可卻仍是管不住自己的心、扼不住心中之念,仍是不管不顧要去見他這回。
當真是……昏君之爲!
那日聽聞鄴齊使副進言,道鄴齊皇帝駕親送康憲公主,以彰心誠之意……
滿朝臣工除了沈無塵外無人持異,人人都知南岵境四國之軍纏、兵家之勢眨眼之間便能大變,此時鄴齊皇帝既願親迎以顯重誠之心。邰又怎能忤其之請想也未想便應了下來,旁人只當是爲國才肯千里冒寒駕親送,可只有自己才知,是想要見他。
如此盛大堂皇蔽人耳目的藉口。得來多麼不易,又怎能捨得放手。
縱是知道自己心中埋了何意,縱是知道此行堪比昏君之爲……亦不忍拒。
從今往後便不再是孑然一人,而他側後位也不再虛懸,除了這回,哪裡還有機會,能夠再看他一眼。
就這麼一眼……然後便真的放手,再也不念。
他鋪好了路待來走。只消點個頭便能行,可爲什麼心底裡卻是如此掙扎不休,似是一踏便是荊棘曲徑,只能去不得歸。
說到底,還是比不過他心狠霸悍。
以帝之率軍它國只爲助敵困,爲求戰而以之一刀之傷。千軍萬馬陣前他敢來握地手。隻被圍時仍能一劍決勝而迫狄風相應……
這種種之事,只有他能爲。卻做不到。
天底下萬萬人,多年來便只生就一個他,那破冰之寒削鐵之利,旁人誰能比得過!
因是他說納後,鄴齊朝中無人敢疑;因是他要罷禮親迎,鄴齊國中無人能勸。
世人都道同他媲敵多年,可卻不知其實就算再強再狠,強不過他狠亦不及他。
至他不會於雪夜中酒醉落淚。
至他不會抱著旁人喚的名。
至他不用被爲國而下婚詔,不用撐笑臉將碎牙和吞下肚。
看似僵平的二人之爭,其下冰間火中蘊藏著何種淚,只有才知道。
他進一步之力,卻要費十步才能討得回來。
只因是子,本當是弱不敵之角,卻是拼死也要與他同生共滅,不肯認輸。
……這一切的難,只怕他是永遠都不得知亦不會遇。
間酒意仍存,任思緒信馬由繮奔波不休,腦中胡思想不知多久,才聞到帳外酸苦之味。
薄金牀帳輕起,吊於角鉤之上,白袖寬掌探進來,了的額。
英歡乍然回神,側過頭,擡手將他袖口扯下,盯著他輕波微晃的眼,半晌才低聲道:“今夜之事,你最好忘了。”
寧墨不語不笑,只是彎將抱起,塞兩個緞面厚墊在背後,讓*穩了,然後拿過一旁小幾上的銀碗,不聲道:“解酒湯。”
英歡手接,他卻擡碗喝一口,然後攬過的子,低下頭尋著地脣,慢慢喂進口中。
乾涸裂的脣一點點潤起來,只是脣間酸苦難忍,令眉頭蹙不鬆。
寧墨又喂幾口,才擱下碗,長指掃過脣角。面是往日難見之森,聲音也著冰意,“往後酸苦之事,我一概與你同擔。”
英歡怔然不語,只是著他。搭在他肩上的指不知不覺地綣了起來。
他頭一回不稱自己爲臣,不稱爲陛下。
他這是要……
寧墨抿了抿脣,猛地收手將進懷中,在耳側道:“酒多傷,淚多傷心。從今往後,你的心由我來護。”
英歡呼吸一,使勁去推他,縱是頭暈也仍是費力低喝道:“這話膽子當真是大得沒邊了……”
君威尚存。子冷不已,得他慢慢鬆了手。
寧墨擰著眉起,面清冷,“陛下此行赴東境,太醫院誰人隨行至今未決,陛下心中究竟何意?”
英歡額角跳痛,低聲道:“朕不會點你。”
寧墨眼角微微一皺,“……臣明白了。”
他拾起碗,轉,手指死死扣著碗沿。走之時袍側卻被在後拉住。
英歡閉了閉眼睛,鼻音重重,“你什麼都不明白。”
他子仍僵著,也不回頭。就那麼立著。
英歡頹然鬆手,只覺上愈加乏痛,“朕同你說過地話,永遠作數。”
……從今往後,朕側之位,殿中之榻,便只容你一人。
君無戲言,既是承了此諾。便不會屈他分毫。
只不過
側之位可留,但心中之位,卻是一點都分不出來。
大曆十二年二月,上送康憲公主赴東境,禮部啓請,應恭辦鹵簿儀仗等。上允之。
二十六日。上駕至杵州,設次於東江西岸。西向設帷幄,輅於中、公主副輅於東,隨駕金吾衛設鹵簿儀仗,六軍設金鼓旗幟,教坊司設大樂。
鄴齊皇帝幸江,設冊寶使、副次於東岸,張黃蓋,鳴鼓奏樂,親迎康憲公主境。
九天重雪蓋華彩。
凜凜江風吹皺薄冰一片,千舟披索錠錨,浮桁其上雪落指厚,兩岸金鼓宮樂齊鳴,湛天燦映寒波。
十龍曲柄華蓋,大角黑漆畫龍,振鷺鳴鳶之旗,勢攝兩岸文武諸臣。
東岸有的,西岸俱存;西岸鹵簿儀仗,東岸一毫不差。
帝與帝間的爭鋒,王與王間的較量,縱是這一場國穆大喜送迎盛事都避不了半分。
甲盾儀衛在前,華蓋二輅在中,人馬緩行,江岸宮樂一起,俱上浮桁。長長的浮桁一似是無盡,板上皚皚雪沫一路行一路溼,對岸諸景於紛飛雪花之中,儼然全了一片霧。
只能看見遠高高地明黃執扇在雪影中若若現、自對面緩緩而來,車駕之音耳即彌,馬踏浮桁,微輕搖,兩邊皆是靜無聲。
江波凍止,浮冰卻被桁下千舟之索生生劈碎,愈至江心風愈大,裂冰沉水隨風,漾出刺眼波,將雪霧映散。
車搖晃不休,腳前塌暖爐蒸人心神,耳側風聲不斷,空氣中溼意愈重,寒冽不堪。
英歡穩穩坐於車中,袖攏履合,心中微微泛。
前方公主車駕鈴響鐺震,一下下地敲著地心。
只消千步之距,便可相見。
車在行,在數,步步相迫卻是慢。
一想到那人正從對岸而來,便神恍心,仿若那雙冰寒褐眸就在眼前。
……一百步。
依稀聽見遠前方有異樂之音,浮桁震盪之波微大。
……五十步。
車簾半掀,可見對面五銷金龍纛過雪幕,重重目而來,其後車馬儀仗一無盡,蜿蜒如龍。
……二十步。
耳邊鈴響之音驟止,車猛地一震,停了下來。
只隨浮桁輕微晃,晃得的心開始抖。
懷中手爐雖暖,指尖卻寒魄似冰。
英歡心中忽生悔意,……到底是想要什麼?!
到此來,就算見他一面,又能如何?!
吸一口冷風,驀然擡手,將車簾扯下,*上後明黃墊,閉了眼睛。
就這麼……留在車中罷。
前方儀衛錯甲之音此起彼伏,良久才消。
兩國使副高聲相喚,繁禮行之不休,聽在耳裡,腦中空空,一時間竟有手足無措之。
前方公主副輅又行,鈴聲再響,漸漸遠去。
……那車中之人從此便是他的皇后。
英歡口一陣絞痛,額上汗粒大冒,手掐著側龍柱,死命咬住脣。
國禮君威盡數拋諸後,只知出不得這金輅。
只知不能見他。
如若見他一面,不知……不知自己會變什麼樣!
心痛漸消,汗粒冰。
不知過了多久,前面再無聲響,浮桁淺震波翻,空留宮樂餘音。
到底是,空歡喜。
千里寒行,重重疊疊繁複華禮,到頭來不過換得一場怯。
坐著,慢慢垂了眼,睫卷睫間,聽見外面有人輕稟道:“陛下?”
鹵簿儀仗諸衛仍在等,卻忘卻諸事,只顧自己一人愁樂之……
英歡眼輕應,“公主已走?”
“是。”
低,而後起,著人撐起輅前繡簾……
若是見不著他,那便見一眼他治下之土也好。
外面雪花翻飛飄揚,冷風陣陣襲來,瞬間就將的臉吹紅之。
擡眼,鹵簿儀仗之外,浮桁之上雪印紛……
五十步外,鄴齊黃仗靜立陣,仍是未走!
驚詫不已,心裡跳停一拍,目朝後探去
那人在馬上,未行輦駕,未著袞服,一襲鶴羽雲紋長氅,青白泛,未束冠,只留墨玉龍簪於上。
一張臉瘦削陡峭,一雙眼黑霧蔽罩。
他後,帝王之仗森肅生威,襯得他人更是無羈桀傲。
壁立千仞之姿,似荒嶺奇峰,冰九天重闕,折寒日之,負不可一世之態。
他看著。
似刃眸,破霧而來,伐冰化雪,心間陡生意。
再也呼吸不得。
再也不得再也走不得。
只能定定地著他,又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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