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夕西下。赤雲霞像火燒般鋪在天的盡頭,把半邊的書房都染紅。
鬱棠地抓著畫軸。
錢師傅臨摹的那幅輿圖一半攤在書案上,一面懸在半空中。
鬱文被鬱棠尖銳的聲音嚇了一大跳,疾步走了過來,道著“怎麼了”。
鬱棠臉發白,全的力氣仿佛都被走了似的,抖著指著那輿圖道:“您看,您看,春水堂!”
鬱文沒明白是什麼意思,走過去仔細地打量,卻是什麼也沒有看見。
鬱棠忙把畫軸塞到了父親的手裡,道:“您從這邊看,對著晚霞,那個山頂,有個印章,印著春水堂三個字。”
鬱文接過兒手中的畫軸,照著鬱棠之前看畫的角度過去,果然就看見了在約約閃著的霞中,用秦隸刻著“春水堂”三個字的印章。
他眉頭鎖,先是喊了阿苕進來,讓他去把在幫鬱博修鋪子的鬱遠來,然後神肅然地關了門,低聲對鬱棠道:“你別慌,這是那些工匠慣用的伎倆——做偽作,卻還心高氣傲地想名留青史,就在尋常人都不容易發現的地方印上自己的印章,好讓人無意間或是百年之後發現這東西是他造的。”
如果說之前鬱文有多欣賞這位錢師傅,那現在就有多煩他。
“也不知道除了這個印章,他還留了些什麼破綻?這印章除了在晚霞的時候能看到,還在什麼況下能看到?”鬱文臉很不好,“等會阿遠過來了,我們三個人仔細找找。”
鬱棠胡地點頭,心裡已經了一鍋粥。
沒有認錯,那個“春水堂”和前世印在手中那幅《松溪釣圖》上的一模一樣。
父母去世,李家來提親,答應幫他們家重振家業,捧著李竣的牌位出閣,李家嫌棄的陪嫁太,專門辟了個偏僻清靜的地方給放陪嫁,然後,李家被盜,隻丟失了些無關痛的小東西,林氏甚至沒有去府報案……
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散落的珠子,被“春水堂”這枚印章全都串了起來。
鬱棠好像一下子全都明白過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弄明白。
腦子裡糊一團,兩發,再也站不住,跌坐在了後的太師椅上。
鬱文看了道:“阿棠,你別害怕。這種事,不被事主看出破綻也罷,若是被看出來,我們可以讓那位錢師傅賠銀子,還可以要求他給我們重新做畫。好在是離你魯伯父的七七還有些日子,這個時候讓你阿兄跑一趟杭州城還來得及。”說著,他苦笑著歎了口氣,道:“誰知道會出現這種事,我之前還為他可惜來著,他只怕是做了不這樣的事。”
最最重要的是,他們家這件事牽扯著人命司,他們還不知道幕後是誰,若是對方手段兇殘,說不定錢師傅都要跟著遭殃。
鬱棠的汗都要豎起來了。
錢師傅!
前世手裡的那幅畫就是錢師傅幫著臨摹的,也就是說,當年有人和想到一塊去了,請錢師傅幫著臨摹了一幅假畫,也是利用盜畫,換掉了手中的真畫。
還有魯伯父。
本就是錯怪了他。
他賣給他們家的就是他所擁有的真畫。
是。
是若乾年來拿在手裡挲的一直是幅贗品,卻把贗品當真跡,還自以為是地認定魯伯父賣給他們家的是假畫。
鬱棠止不住地自責。
“阿棠,阿棠!”鬱文看一副疚的模樣,忙上前拍了拍兒的肩膀,低聲安道,“這件事不是你的錯。你想的辦法都很好。阿爹沒有見過比你更聰慧的孩子了。若不是你,阿爹現在都被蒙在鼓裡。這件事阿爹來想辦法,不會有事的。”
父親越這麼說,鬱棠心裡越不好。
小聲地泣著,半晌才道:“阿爹,您沒錯,魯伯父這個人還是不錯的。雖然坑過您,卻也真心地幫過您。從前是我不對,他不是馬上三七了嗎?我想去好好祭拜祭拜他。”
算是給他賠不是。
鬱文失笑,道:“你這是怎麼了?突然給你魯伯父說起好話來。他若是泉下有知,肯定很高興。”
魯信又不傻,鬱家其他的人瞧不起他,他也是知道的。
鬱棠出帕子來著臉,點著頭。
鬱遠氣籲籲地趕了過來,和鬱文、鬱棠打了聲招呼就喊著陳婆子給他倒杯茶進來,並對鬱文和鬱棠道:“死我了。那個裴滿,話真多。問完了這個問那個。不過,這個人也厲害的,至比從前那個大總管厲害,話說的都在點子上,就這一天功夫,大家瞧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他這個大總管算是坐穩了。”
鬱文忙問:“怎麼了?”
鬱遠道:“裴家的大總管裴滿去長興街看鋪子造得怎麼樣了,還挨家挨戶地問我們這些不是裴家鋪子的用的是什麼材料,有沒有按和裴家之前約定的樣式蓋,明留了多,暗有沒有留……您說,這場大火一燒,誰家還敢不留啊?這次裴家三老爺慈悲為懷,願意借銀子給我們重新修造鋪子,若是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裴家放手不管,我們這幾家除了賣地基,也沒有其他活路了。”
鬱文笑道:“那人家問得也應該啊!若是因我們這幾家又走了水,裴家鋪子也會被牽連啊!”
兩人說著長興街的事,鬱棠卻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想到了李家的暴富。
是李家被盜之後的事。
之後,他們家利用林氏娘家的關系,做起了海運生意。
那《松溪釣圖》夾層裡的這幅輿圖,會不會是航海圖呢?
嫁到李家之後,偶爾會見到林氏的那些子弟來李家拜訪。還記得曾經聽到林氏的其中一個侄子非常得意地吹噓,說這海上生意不是誰家想做就能做的,不僅要有船,要有能乾可靠的掌舵人、船工,還得要知道怎麼走……也就是說,得有航海圖。
而這航海圖,那可是無價之寶。
不說別的,就說要畫這麼一幅圖的人,不僅要會開船,還要會識別方向,知道汐變化的規律,還得識字、懂堪輿,幾十年甚至是幾百年都出不了這樣一個人才。而且就算是出了這樣一個人才,誰不去花個幾十年考個舉人進士做大,卻把腦袋吊在腰帶上,無名無利,花一輩子的功夫在海上漂著?
這個時候,就算你是皇帝,也只能乾瞪眼。
那些知道怎麼走海路的,都是靠好幾輩人,甚至是十幾輩人用命和經驗一點一點地積攢起來的。誰家要是有這樣的本事,就好像懷裡抱著個聚寶盆似的,就等著躺在金山銀山上吃香的喝辣的了。
鬱棠還記得,林氏的這個侄兒說了這樣一通話之後,就再也沒在李家見到過這個人了。
以為是因為孀居,不怎麼見得到外人的緣故,如今想起來,分明就是另一樁不知道的事。
那幅輿圖,肯定是航海圖。
這背後,肯定是李家。
鬱棠越想越覺得眼前仿佛被大風吹散了霧霾的山林,出很多原本沒有注意的面目。
這也就能解釋為何李竣不認識而林氏卻說謊了。
也能解釋李家為何不顧面也要苦苦地求娶了。
但鬱棠同時也生出了一因為李家也知道錢師傅這人,他們的計策隨時可能被李家發現的恐慌。
這恐慌,還不能告訴父兄。
鬱棠在書房裡來回走著,像陷牢籠的困。
“阿棠!”鬱文首先注意到了兒的異樣,他擔心地喊了一聲,道,“你走得我頭都暈了,你坐下來歇歇吧!我剛才已經跟阿遠說過了,阿遠明天一早就啟程去杭州。錢師傅那邊你放心,他既然是做這一行的,當然知道這一行的危險,這種事,他應該早有準備才是。”
鬱棠停下腳步,卻沒能停止心中的恐懼,道:“阿爹,為了這幅畫,已經死過人了。錢師傅雖然常在河邊走,肯定有鞋的時候,他有什麼不測我們管不著,但不能因為我們家這件事丟了命。”
“我明白!”鬱遠聽著面漸漸嚴肅起來,道,“我會把這件事告訴他,看他有沒有什麼自保的手段,或是讓他暫時避一避風頭。”
鬱棠暫且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疲憊地了鬢角。
還有李家的事,得想辦法盡快地擺才是。
鬱棠現在覺得自己有點明白李家的做法了。
他們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覺得這幅輿圖如此珍貴,知道它價值的人肯定都不會放手,所以才會暗中出手,寧願鬧出些竊的事也不願意直接跟他們家買這幅畫。
不過,前世和今生有了很大的不同。
也知道了在幕後出手的人是誰。
只是李家怎麼保證這幅畫會像前世那樣為的陪嫁呢?
前世,父母雙亡,父母留下來的肯定會帶在邊。可今生……
想到這裡,鬱棠一僵。
想到了和衛家的婚事。
不會吧?!
李家不過是想要這幅畫,難道還會去左右的婚事嗎?
鬱棠心裡這麼想著,可腦海裡有個聲音卻不停地道:已經死了一個人,還會在乎再殺一個人嗎?
鬱棠呼吸困難,再也沒有辦法在這個書房裡呆下去了。
要知道衛小山的死與李家有沒有關系。
要見到衛小川,向他打聽衛小山死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希自己是疑心病太重,是胡思想。
鬱棠疾步走出了書房。
“阿棠!”鬱文和鬱遠都擔憂地喊著,跟著追了出來。
暑氣已盡,院子裡鬱鬱蔥蔥的桂花樹油綠的葉間已出黃花瓣,晚風吹過,不時飄散著馥鬱的香味。
鬱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回頭時面上已帶了淺淺的笑:“我沒事。在書房裡聞到了花香,出來看看。”
鬱文和鬱遠表忪懈下來。
鬱遠笑道:“你去杭州城也沒能好好地逛一逛,要不要我給你帶什麼東西回來?”
“阿兄平平安安地回來就好。”發生了這樣的事,鬱棠越發覺得一家人能齊齊整整地在一起,比什麼都要好。低了聲音,道:“阿兄,你一定要勸錢師傅別大意,這幅輿圖我如果沒有猜錯,說不定是一幅航海圖。”
鬱遠愕然。
鬱文更是急促地道:“你是不是還有什麼發現?”
鬱棠沒辦法解釋自己的猜測,隻好道:“我去買做頭花的東西時有遇到賣舶來貨的,無意間好像聽了這麼一耳朵,當時沒有放在心上,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來,覺得我們這輿圖和那些航海圖非常的像。”
鬱文和鬱遠是不知道航海圖有多珍貴,卻知道福建那邊為著這海上的生意爭鬥得有多厲害。殺人放火每隔個幾年就會發生一起,上達天聽的滅門慘案都有幾樁。
尋常人家卷這裡面,沒有幾個能活下來的。
兩人均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鬱文一把抓住了鬱棠的手,道:“你,你真覺得這是幅航海圖?”
“我也不十分肯定。”鬱棠不敢把話說滿了,道,“我越想越覺得像。您想啊,左大人從前是做什麼的?魯伯父的父親從前是做什麼的?就算是幅輿圖,又不是朝廷追責,找不回來就要抄家,為何要這樣不依不饒地非要弄到手。”
“左大人從前抗過倭, ”鬱文喃喃地道,“魯兄的父親曾經做過左大人的幕僚,只有能生出巨大財富的輿圖,才會有人一直惦記著。一般的輿圖,都是打仗的時候才用得上,就算是朝廷命,拿在手裡也沒有什麼用啊!魯兄多半也不知道這畫中的乾坤,是因為魯兄的父親也不知道呢?還是他父親就算是知道,也和我們一樣,不知道怎麼辦,索就讓它藏在畫裡呢?”
鬱遠聽著面如土,不安地道:“叔父,那、那我們怎麼辦?”
從前隻覺得這燙手的山芋甩出去就好,可現在山芋能不能甩出去還兩說了。
鬱文也沒了主意。
魯信的父親好歹還認識左大人這樣的人,他一個普普通通的鄉間秀才,難道比魯信的父親還有辦法不?
這下換鬱文在院子裡打著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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