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呂二嬸子早出晚歸,鬼鬼祟祟不知忙些什麼,也沒來陳家尋晦氣,香蘭過得分外愉悅,一心撲在作畫上。與呂二嬸子這一架果然令“一戰名”,許多人家都絕了同家結親的念頭。薛氏愁眉苦臉起來,心里很不痛快。
這一日薛氏從外回來,見香蘭畫了一幅牡丹,正在題字,心里愈發不樂,沉著臉道:“好好的孩兒不干正經事,你爹也縱著你,寫這些畫這些破玩意兒有什麼用?還有看那些閑七雜八的爛書,把人都看魔怔了,去學學紅繡花才是正理!家里不指你賺得這幾個小錢!”
香蘭道:“我雖不如庵里的師父們畫得好,但前兒個畫的一幅畫還賣了兩錢銀子呢,抵得府里頭三等丫鬟的月例了,怎麼‘小錢’?再說,圣賢書怎麼能說是閑七雜八的書,讀一讀明智明理,一輩子才不至于稀里糊涂的。”
薛氏皺眉道:“什麼話?你天天整那套之乎者也的有個屁用,又考不了秀才。學一手好針線能說個好婆家,哪頭輕重你分不清?你若是個大家小姐,琴棋書畫的隨著兒的弄去,你是什麼份自己個兒還不清楚?還是趕的收收你的心!”
香蘭冷笑道:“娘的眼皮子何必這麼淺?莫非我們全家合該給別人當一輩子奴才,沒個出頭之日麼?”
陳萬全正在里屋吃飯,聞言端著飯碗出來道:“你想如何?想要造反不?過這樣的日子,生在這樣的人家你還不知足,外頭多人都羨慕不來的!小孩子口出狂言。你趕給我做點紅針線,過兩年也該出嫁了,你頂著這樣兇悍的名聲,綢緞莊的柳大掌柜還是相中你了,前兒要了你做的荷包針線回去瞧了,過兩日就差人來。到時候柳掌柜到老爺太太面前討恩典,把你許出去,明年把婚事辦了,我跟你娘也算放了一半的心!”
薛氏大喜道:“當真?柳家真這樣說了?”
香蘭卻大吃一驚:“柳大掌柜?他兒子我才不要!聽說他小時候得過重病,腦子都不大靈,如今看起來還傻呆呆的。”
陳萬全瞪了香蘭一眼:“你想嫁什麼樣的?想嫁秀才舉人老爺,你也配!”又松了口氣,“柳掌柜家那小子你也見過,小時候還跟他一起玩,比你大兩歲,他那不是傻,是厚道,老實的,嫁人就要嫁這樣沒花花腸子的懂不?他爹打算日后在莊子上給他謀個差,總也不虧,你嫁過去不會吃苦。況且柳大掌柜在老太爺跟前有臉面,家里殷實,還養著小丫頭伺候,我眼瞧著跟小地主家差不多,他就一個兒子,寶貝兒得跟眼珠子似的,多人家惦記著,如今相中了你,嫁到這樣的人家是你的福分了。”
香蘭鼓起腮幫子怒道:“若讓我嫁個那樣的,我還不如現在就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陳萬全氣道:“聽聽!你這說得什麼話!你想過什麼日子?府里太太們的日子好,你可投了這個胎!這山著那山高,如今吃穿不短你的,又有好親事,你竟還不知足。”
香蘭道:“我才不羨慕府里太太的日子,我為著是自己的終生。爹,你有沒有想過贖出府?這些年咱們家也攢了點小錢,出去你也開個古玩鋪子,或是我賣賣畫,咱們家也有些銀子,自由自在的不比當奴才強!”
陳萬全道:“你當開古玩鋪子容易?你可有這個本金!”說著嘆氣,“我也想早些離了林家,鋪子里兩個掌柜也是兌人的主兒,干著也糟心,可贖是一筆銀子,當年我到林家不過賣了五兩,可這些年在林家連吃帶住,不知要抬多倍銀子出去。”
香蘭道:“爹爹就是膽小,若自己悄悄收了古玩來賣,不知能賺多呢。”正說著,聽見門口有人高聲道:“陳嫂子可在家呢?”
薛氏忙下炕道:“在呢,是哪位?”
那人道:“是我。”說著進來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婦人,濃眉方臉,量高挑,穿著墨綠的褙子,頭上髻子油水亮,只綰兩支銀簪,臉上的脂也勻得細妥帖,帶著一明強干之氣。此人姓楊,閨名紅英,原是林府管家楊順的兒,嫁與了林府里頗有些頭臉的管事,因能說會干,在府中的媳婦兒里頗重用。
薛氏一見來了,忙忙的讓屋里讓,命香蘭倒茶來吃,陳萬全忙回避到里屋去。楊紅英笑道:“嫂子不要忙。”說著坐在炕上。薛氏笑道:“今兒什麼香風把你吹來了?”
楊紅英道:“我特地來瞧瞧你,上回你還領了些府里的針線走,這幾個月就一直瞧不見人了,府上還有些新活計,工錢給得厚,回頭你找二門的崔媽媽去。”又往炕桌上看,拿起一張紙,連連咋舌道:“好俊的字兒,比府里的哥兒們寫得還好,這是誰寫的。”
薛氏往里屋一努道:“閨寫的,閑著沒事才搞這些七八糟的東西,剛我還說了一回。”
話音剛落,香蘭端了茶從里屋出來,擺在炕桌上。楊紅英拉住香蘭的手,笑道:“哎呦喂,我的兒,我先前兒看你還那麼高,這一晃都那麼大了。”說著細細打量。面前的孩兒十三四歲年紀,材纖巧,生得一張桃花面,長眉鬢,紅齒白,一雙眸子明亮清澈,端得是個絕,清麗淳厚,見之忘俗。
楊紅英喜道:“真真兒是個俊俏姑娘,難得又會寫又會念,怪道是佛門里養出來的,跟他們不一樣。”又去問薛氏:“找婆家了沒?”
薛氏道:“還沒有,橫豎年紀小,也不急于一時。”
楊紅英默默點頭,又仔細打量香蘭,問平時做什麼、玩什麼等語。薛氏以為楊紅英要給香蘭說親,心中歡喜,暗道:“這楊娘子在府里太太跟前有份,底下的人誰不遠接高迎的敬著?跟打道的都是府里的面人,若能托找一門比柳大掌柜還好的親也未可知,柳家雖富,他家兒子確有些憨傻,配不上我的閨。”便打發香蘭進屋,想跟楊紅英攀談攀談。
那楊紅英端起碗來吃了一口茶,看了薛氏一眼,道:“唉,我這幾日忙得,曾老太太眼看不行了,就這幾天的功夫,府里就得掛孝。到時候大老爺、大太太、兩個姐兒,還有庶出的一個哥兒一個姐兒,都要回京守孝。”
薛氏一怔道:“大老爺不是在京城做麼?”
楊紅英道:“做也要回來給祖母奔喪,這‘丁憂’。這一來,府里的丫頭就不夠用了,我為了這檔子事兒,已忙了兩天沒怎麼合眼。”
薛氏已猜到了八九分,心里突突直跳,強笑道:“找人牙子買幾個丫頭回來就是了。”
楊紅英嘆道:“哪有那麼容易的,買來新人要調教,還要教規矩,怎比家里的知知底?”低嗓門道:“這幾年樓大管家,賬上給管虧空了不,已拿不出多銀子來買丫頭,如今樓大爺催得急了,這才急慌慌的讓我們下來挑幾個家生子去聽差。我看你家香蘭不錯,生得好,子也文靜,一準兒討老爺太太們喜歡,不如進府去伺候兩年,學些規矩,也能圖一番前程。都道‘寧要大家婢,不娶小家’,有面的丫鬟們都能有一番造化。”
陳萬全聽了,忙從里屋出來,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我們家香蘭哪有那個能耐,平時只會寫幾個字兒,拈不得針也不會說個話兒,慣不會伺候人的,進去還不討打!再者年紀也大了,過兩年就該嫁人。我攏共就這麼一個兒,還求楊娘子把留下,往上報染了病或是別的什麼,我這里斷不會忘了你的好。”
楊紅英道:“陳大哥何必說這些,我這也是為了你閨好,香蘭這樣品貌的,日后抬舉了做了姨娘,或是以后籍放出去嫁個殷實人家,不比找府里的奴才強。”
薛氏急得掉淚道:“若是在邊,總好做主,挑揀好人家訂親,再向老爺太太討恩典就是了。這進了府,萬一配給哪個年歲大的,我們家香蘭的一生就毀了。”
楊紅英道:“待過兩年,替香蘭擇定了人家,向府里討恩典出府親就是了,主子們多半還給添嫁妝,原有幾個府里拉出去配了的,都是犯了錯……”說到此猛然想起薛氏也是“拉出去配了”的,便住了,訕訕道:“就算如此,如今看來,那幾個過得也不錯。”
陳萬全道:“隔壁劉家的四姑娘,張家的五姑娘,都跟我們家香蘭一般大……”
楊紅英打斷道:“還有呂家的二姑娘,龔家的六姑娘,這幾個我都看了,不是太丑就是子懦得上不了臺面,他們還都塞銀子央告我,想把姑娘往府里送,哪是那麼容易的?樓大爺要親自過目相看,還特特囑咐要選品貌端正,子和順的,這哪是塞銀子的事兒。”
陳萬全夫婦仍苦苦央求,香蘭躲在門簾后頭聽了個真章,暗道:“爹娘的意思就要跟柳家訂親,明年就讓我出嫁,兩人都拿定的主意只怕不好改了,不如先進林府,能拖一日是一日,拖個幾年,我的銀子也攢夠了,再作打算,況林家若家風厚道,日后也保不齊能籍放出來。”想到此走出來道:“楊大娘,若進府當了丫頭,日后就能給籍放出來?”
楊紅英道:“也不是個個都能放,但哥兒、姐兒和太太跟前有面的丫鬟,多能放出來的。如今世道艱難,旁人誰不想傍著林家呢,所以討恩典放出去的些。”
香蘭斬釘截鐵道:“那我進府。”薛氏驚呼一聲,香蘭看了母親一眼,對楊紅英道:“我愿意進府。”
楊紅英滿意的點了點頭,對陳萬全夫婦道:“你這個兒還是有志向的。”言罷將剩下的半盞茶吃了,道:“如此也再不叨擾了。”說著推門走了出去。
陳萬全急得團團轉,喝住香蘭道:“你答應這個做什麼!我好生央告,再塞些銀子,你就不用進府伺候人,等到一把年紀出來,面人家哪還要你?”
香蘭淡淡道:“若是綢緞莊柳大掌柜就算面人家,那這等‘面人家’不要也罷。不進府,只能找個奴才家嫁了,生的孩子還是個奴才;若進府,總有可能將來放出去嫁個平頭百姓。”
陳萬全益發惱怒道:“那有個屁用!平頭百姓有的過得還不如咱們家面!”
香蘭道:“平頭百姓便可自己做主,日后有了孩子督促他上進讀書,保不齊也能當個爹口中的‘秀才舉人老爺’。若不濟事,也可有自己的田地產業,總比世世代代做奴才強得多。”
陳萬全道:“你是自小到大沒吃過虧,不知道厲害輕重,東家雖厚道,但府上也不是沒死過丫鬟,況就算你過幾年出府,到時候若連黃二掌柜那樣的人家都找不到,你……”
香蘭打斷道:“那也是我的命,我便認命了。”說話間語氣淡然,目卻盈滿堅毅果決之。
薛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兒,默默的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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