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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三年,冬。
中原不安定,原本廣陵江南北均勢,局勢瞬間急轉直下,緣於蜀王陳芝豹與燕敕王世子趙鑄,只是兩人兩騎,沒有任何扈從護送,去往吳重軒大軍帥帳,說服那位領兵部尚書銜的征南大將軍再度倒戈。
叛軍揮師北上,麾下大軍駐扎在京畿南部地帶的盧升象,轉眼之間便陷危如累卵的困境。
太安城廟堂的黃紫公卿,聽聞這個驚悚噩耗之後,人人如熱鍋裡的螞蟻。
原本已經因病辭的坦坦翁不得不重新參與大小朝會,這才人心稍定。
隆冬時節,天寒地凍人心涼。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桓府,來到隻隔著一條街的某座破敗府邸,匾額早已摘去,了無主之地。
老人提著兩壺酒走下馬車,拾階而上,手去撕掉在大門上的封條。
藏在暗的幾名趙勾諜子,雖然品秩極高,卻皆是識趣地視而不見。
老人將兩壺酒抱在口,一隻手十分吃力地推開大門。
老人門路地繞廊過棟,直接來到那間書房,有些書籍已經搬走,有些書籍還留下,搬走的留下的,其實都是吃灰塵罷了,無非是換個地方而已。
書房依舊隻擱放有一張椅子。
遙想當年,朝野上下,除了趙禮趙惇兩任離君王,恐怕就只有他桓溫能夠在此大大咧咧落座,心安理得地鳩佔鵲巢。
桓溫繞過那張空的書案,將兩壺酒擱置桌上,用袖子去厚重灰塵,這才緩緩落座,若是往年,那位紫髯碧眼兒就會站在窗口位置了。
坦坦翁向窗口那邊,輕聲道:“碧眼兒,你瞧瞧,你撂挑子一走了事,沒換來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結果隻換來這麼個烏煙瘴氣的狗屁時局,你就不愧疚嗎?你啊,也虧得早死了,要不然悔也悔死你!”
老人冷哼一聲,“也就是你不在,要不然我真恨不得一掌摔在你腦殼上,我可真打,絕不是嚇唬你。”
老人陷沉默。
廣陵道節度使盧白頡生死不知,倒是經略使王雄貴不知為何竟然被驅逐出境,無論是命還是名聲,都逃過一劫,最終在盧升象派兵護送下,即將返回京城。
在迎回王雄貴京這件事上,太安城朝會還有爭執的閑逸致,原本以王雄貴的張廬繼承人、前任戶部尚書以及現任一道經略使的三重份,
禮部尚書司馬樸華出城迎接,理所當然,只是廣陵道淪陷,導致半壁江山糜爛不堪,王雄貴落魄至極,就算活著回到太安城,以後的日子是何等慘淡景,可想而知,禮部衙門在離朝廷的地位越來越高,如今僅次於天殷茂春的吏部,司馬樸華擔心京城風評損,更怕被王雄貴連累為年輕天子遷怒,自然不樂意親自接手王雄貴這顆燙手芋頭,禮部二把手晉蘭亭更是多次在士林詩會上,公然痛罵王雄貴貽誤朝局,更是絕不會出城迎接,所以就又到可憐的右侍郎蔣永樂出馬了,事實上新近在廟堂崛起的遼東士子集團,對於向來與江南士子親近的經略使大人,打定主意要痛打落水狗,在太安城大肆宣揚王雄貴的不堪重任。若非齊龍一錘定音,阻止了愈演愈烈的討伐風,恐怕迎接王雄貴的就不是禮部右侍郎,而是攜帶枷鎖的刑部吏了。
桓溫見慣了宦海的起落,對此談不上有多,只是有些灰心罷了。
太平盛世,文臣言語過激,就像永徽年間對人屠徐驍的評點,無傷大雅,那個遠在西北的徐瘸子也懶得計較。
可如今不比當年啊,不可同日而語。
桓溫沒來由想起那個年輕人,碧眼兒的子張邊關,那個被說是京城份最顯貴卻無品的宦子弟,被說連欺男霸都不敢的窩囊廢,高不低不就,年輕人兩頭不靠,所以誰都不搭理。
碧眼兒的子中,反而只有張邊關最討自己的喜歡,見到自己也不怕,什麼玩笑也敢開。
桓溫聽說張邊關當年離開張府後,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子,在市井巷弄過著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最喜歡做的事,是四閑逛,看那些鴿群在太安城的天空飛掠,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可惜到最後,這麼一個與世無爭的年輕人也死了。
老人打開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突然有些哀傷。
老人提著那壺酒,起來到窗口,推窗向灰蒙蒙的天空。
晚來天雪,能飲一杯無?
一杯哪裡夠!一壺才馬馬虎虎。
老人狠狠喝了口酒,抹了抹角,笑道:“嘿,此等醇酒,你喝不著,饞死你。”
這位歷經三朝始終居高位屹立不倒的坦坦翁歎了口氣,小聲道:“差點忘了,你是不喝酒的人。”
老人像個孩子一臉憤憤道:“天底下竟然有不喝酒的人!豈有此理!”
坦坦翁背靠窗戶,向那張書案,小口小口喝著酒,很快就喝去大半,有幾分醉眼朦朧。
小酣而未大醉,人生至境。
老人好像看到了一位紫髯碧眼的讀書人,正襟危坐坐在書案之後,正笑向自己。
坦坦翁記起當年自己與那家夥年時分,一起同窗苦讀聖賢書的景,緩緩提起酒壺,輕聲笑道:“莫道儒冠誤,讀書不負人。”
那人好似回答,“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坦坦翁便繼續朗誦一句,“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郎。”
最後兩人一同念道:“天子重英豪!”
坦坦翁哈哈大笑,不敢再看那邊,生怕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那個影。
老人飲盡壺中最後一口烈酒,將酒壺擱在窗欄之上,踉蹌離開這間書房。
唯有我輩有負聖賢書,自古聖賢書不負我。
書案上,留下一壺無人喝的酒。
自古聖賢皆寂寞。
惟有飲者留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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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料,王雄貴返回京城之後,皇帝陛下非但沒有龍震怒,反而在朝會上對這位廣陵道經略使好言安,只是得知那位棠溪劍仙盧白頡生死未知,且不曾依附作藩王趙炳後,年輕天子的神似乎有些。
聽聞這個消息後,不止是皇帝趙篆松了口氣,事實上所有江南道出的朝堂員都如釋重負,江南四大豪閥,在盧道林盧白頡先後擔任離一部尚書後,盧氏已經算是後來者居上,為江南系員的執牛耳者,一旦作為臺面上的南黨領袖盧白頡叛出離趙室,必然是一場波及離中樞的場災難,恐怕與盧家同氣連枝的江南道三大高門,在心深,或多或都希盧白頡與其茍活得富貴,還不如自盡殉國來得一乾二淨,退一步說,只要盧白頡沒有任何消息傳出,就絕對是不幸中的萬幸。
事實上,那場春雪樓變故之後,武將的表現,太過讓人失。
薊州將軍袁庭山,叛變。
春雪樓舊將,原本憑借平定西楚余孽一躍為離朝堂新貴的宋笠,堂堂鎮字頭的實權將軍,叛變。
廣陵道豪閥子弟齊神策,上學宮的一流俊彥,剛剛暫頭角,便也是叛變了。
而且據聞三人分領一支騎軍作為先鋒,即將進京畿南部的盧升象大軍那條尚未構建嚴的防線。
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也不是沒有,兩淮道新任節度使許拱調兵向南,準備著手構一道南北向的防線,已經先行死死扼守住幾大關隘軍鎮,使得京畿西門戶暫時無憂。
兩位薊州副將韓芳和楊虎臣,各自親率騎疾馳南下,與新任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南北呼應,讓廣陵江以北的中原腹地不至於不安。
原節度使蔡楠的螟蛉義子蔡柏,在經略使韓林的大力推薦下,升任為河州將軍後,火帶兵趕赴薊州增援許拱,毫無推諉之意。
同樣是手握兵權的地方武將,一方是臣賊子,奢建立扶龍之功。一方則是疾風知勁草,板識忠臣。
暫時仍是廣陵道經略使的王雄貴安然返回府邸後,沒有接夫人的建議,沒有立即沐浴更洗去晦氣,而是招來府上兩位管事,分別去邀請早已多年沒有來往的兩人,一位是中書省僅次於當朝輔齊龍的中書侍郎,趙右齡。一位是由翰林院勝任吏部尚書的殷茂春。王雄貴的兩位心腹管事都大意外,要知道不但是主人與那兩位大人之前擺明了老死不相往來,事實上永徽儲相殷茂春和趙右齡雖然是親家,但也向來關系淺淡,聯姻之後,更是從無私下來往。
故而兩人離開門可羅雀的府邸後,都覺得要白忙一趟,但是兩人都沒有想到,前後腳就有一人登門拜訪了,而且份顯赫,元虢!
同樣出自那場“永徽之春”,同樣曾是在張廬熠熠生輝前途似錦的員,而且元虢在早年才氣之高,甚至還要出科舉頭三甲的趙右齡殷茂春,一直是坦坦翁最為青眼相加的後輩晚生。只不過由於元虢太過散淡,學識太高,鋒芒太盛,很快在場上就被趙殷兩人過,最後連王雄貴和韓林也將他遠遠拋在後頭,好不容易在永徽祥符替之中復出,歷任兩部尚書,但隨即就又因為不合帝心,迅離開太安城,被貶謫去往兩遼道擔任副節度使,碌碌無為,無論是顧劍棠還是膠東王趙睢,都對元虢不太上心,連兩遼士子都不怎麼待見這位年紀越大越沒有主見的“好好先生”,因此元虢這次京,沒有掀起半點波瀾,倒是那幫從小就被元虢這位無良前輩騙著喝酒的小輩人,在元虢府邸好好聚了一場。
王雄貴的子王遠燃,那個京城最出名的公子哥,早年第一次喝花酒,就是給元虢拐帶去的。為了類似這種蒜皮的破爛事,素來以溫良恭儉讓著稱朝野的原刑部侍郎韓林,就跟元虢這個為老不尊的家夥徹底絕過。不過這麼多年下來,王元燃這撥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弟也好,殷茂春嫡長子殷長庚這些志向遠大的年輕人也罷,倒是都跟最沒有長輩架子的元虢很是合得來。
當趙右齡殷茂春兩位中樞大佬前後來到王雄貴的書房,當年張廬最出彩的五名年輕人,除了遠在西北擔任經略使的韓林,就都湊齊了。
四人聚齊落座後,一時間竟是皆無言。
作為東道主,王雄貴舉起茶杯,輕聲笑道:“我以茶代酒,子思以後就有勞各位照拂了。”
子思是王遠燃的表字,是坦坦翁桓溫所贈。不過在座四人都曉得這其中又有一樁事,一開始王雄貴是希冀著他們四人的座師張巨鹿賜字,只不過張輔向來對這類錦上添花的事沒有興趣,本就沒有跟誰開過金口,倒是學識深厚的坦坦翁,歷來都是來者不拒,無論場同僚還是士林好友,都有求必應。坦坦翁的場不倒,大概也正是緣於這種點點滴滴的積累。其實王雄貴當時也就是隨口一提,哪敢奢輔大人為自己破例,畢竟當時年王遠燃在世家子弟裡的口碑如何,他這個當父親的心知肚明,恐怕輔大人都不樂意拿正眼看待王遠燃,每年正月拜年,王遠燃跟幾位兄長跟隨王雄貴登門輔府邸,次次都跟老鼠進了貓窩差不多,絕對不敢多說一個字。怪不得王遠燃膽子小,試想連輔的幾個兒子見到張巨鹿都如臨大敵,一口大氣都不敢,王遠燃哪敢造次。
只是不知為何王遠燃的表字子思,的的確確是出自張巨鹿的手筆,只不過是找了個機會轉述桓溫,不願公開而已。
王雄貴當時喜出外,當真是喜極而泣都不誇張。只不過深諳場規矩的戶部尚書,毫不敢對外宣揚,甚至到了夫人兒子那邊,都始終沒有道破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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