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同道 要活下去，要反……

在邑城破的當日, 蕭燃收到了北淵殘部正在進攻邑的加急軍報。

中軍帳中，幾名副將與參將為該不該發兵回援的問題吵得熱火朝天。

“這定是扶離魏稷那老賊的謀！”

一名副將怒目圓睜，拍案而起道, “攻打邑, 為的就是我大虞主力回援，好解他龍門關圍城之困！殿下, 萬不能中了敵軍的詭計！”

“以北淵軍的子, 一旦邑失守, 必遭屠城。”

下方一名年輕參將握了劍柄，沉聲道, “那可是二十萬條人命啊。”

“我等將士浴戰, 何曾沒有死過二十萬命？此番若能一舉攻破龍門關, 重挫北淵, 不僅可立下開疆之功, 更可保大虞邊境十年安穩，使數百萬子民免戰之苦！”

那名絡腮胡的副將緒激昂, 鏗鏘道, “孰輕孰重，難道不是明明白白？”

“或許……可以分一隊兵回去？”

“此乃定敗的關鍵時刻，每名兵卒都要用在刀鋒上, 豈有多餘兵力分流？”

“不錯。我大軍相距邑近八百裏, 即便日夜兼程亦要走上十來日，待趕回邑，只怕等著我們的只有一座死城。為了一座毫無價值的死城放棄唾手可得的功業, 值得麽？”

“若萬一沒死絕呢？萬一他們有人守住了城池，就盼著大虞將士馳援呢？”

“絕無可能！一群流民，一群讀書人, 怎麽可能守得住偌大的邑城？”

“就是因為難以守住，所以他們才更需要我們！”

“大虞的未來更需要我們！大局更需要我們打贏此戰！”

一番爭論過後，副將起抱拳，聲如洪鐘道：“將士們一路殺敵至此，將命置之外，只盼跟隨殿下立不世之戰功，萬不能功虧一簣，寒了驍勇之士的心啊！請殿下裁決！”

“請殿下裁決！”

隨著一雙雙或憤怒或期許的眼睛過來，面朝沙盤坐于主帥之位上的年將軍緩緩擡頭，如虎豹盤踞，甲胄在火下閃著森冷的寒。

那是他們所知的眼神，沉穩，淩寒，所向披靡。

剎那間，帳中安靜下來。將士們不自覺直脊背，仿佛那目所及之，便是勝利的方向。

蕭燃手中握著一條赤的抹額，因浸了鮮，上方的繡紋已經變得模糊不清，握在手中似有沉甸甸的份量。

他平聲問：“軍中還有多存糧？”

帳門外的糧聞言，忙回稟道：“回殿下，尚可供三軍支用月餘。”

“用不著這麽省。待攻破龍門關，敵軍的糧倉，任爾取用！”

蕭燃握手中的抹額，面若寒霜凝結，“北淵保他龍門關十萬兵，使大虞首尾不能兩全，本王偏不如他願。”

帳靜得只聞燭火的噼啪聲，所有人都在等那道最後的命令——

是繼續圍城、消耗龍門關的兵力，還是回援邑？

然而，都不是。

“傳令下去——”

年豁然起，玄的披風如潑墨般淌過座椅，帶著破釜沉舟的肅殺之氣，“備牛羊酒，粟米管夠，吃飽喝足了，今夜隨我突襲，一舉攻破龍門關！登城斬將者，裂土封侯！”

“是！”

衆將士齊聲應和，聲震穹頂，熱在每張的臉上翻湧。

文青靜立一側，目自蕭燃冷的臉上掠過，落在他負于後的手上——骨節分明的手掌攥著抹額，青筋暴起，力度大到連指節都泛了白。

……

在蕭燃決定突襲關隘的同時，邑街頭仍在繼續一場力量懸殊的對峙。

檐上殘雪消融，順著瓦礫滴落，濺在一汪濃稠的泊中，于沈荔與一衆年輕同僚的眼中起層層暗紅的漣漪。

篤、篤、篤——

拐杖頓地的聲音平穩傳來，是張晏緩步向前，走到這群年輕人的側站定。

他沒有多餘的話語，只是那樣沉默地立著，與同道者一起，將年的儒生、無辜的百姓護在後。

北淵人臉上得意的嘲笑驟然凝固。

他們死死盯著面前不肯求饒、不願撤退的士人，眼中的譏諷逐漸化作惱怒的殺意。

“就憑你們，難道擋得住我北淵鐵騎？”

北淵將領握了手中的彎刀，擡手示意部族向前，“你們這是找死！”

“國主親賜筆在此，我看誰敢！”

一聲蒼老雄渾的聲音破空傳來，純正的北淵話腔調，驚得那幾十騎手舉彎刀的北淵人停了作。

為首的北淵將領循聲去，瞇了瞇眼，但見一位鶴發松姿、氣度不凡的老者高舉紅玉筆而立。

縱使他們不認得這位當世大儒，也該絕不會錯認他手中那支紅若鴿，在晨曦下華流轉的尊貴筆——

北淵以赤紅為至尊之，這樣的紅玉，普天之下唯他們的大王方可用。

“先生不在晉治經，跑到敵國的土地上來做什麽？”

“爾也知這并非北淵的土地，那爾等又在這片土地上做了什麽？”

王容領著弟子向前，“國主尊儒崇聖，爾等卻在老夫學宮前大肆屠殺，就不怕毀了國主苦心經營的仁德之名嗎？”

“老先生說笑了，末將乃鄙武夫，怎麽敢違逆大王的教化？”

那北淵將領高踞馬背之上，隨意抱拳行了個禮，皮笑不笑地盯著他，“只是這些娃娃既是先生門下的人，就應該好好待在學宮裏才是。這麽跑出來，若是不小心誤殺了幾個，又該怪誰呢？”

說罷，他臉上的虛僞笑意沉了下去，揚手下令：“來人，守住學宮大門，替老先生看好這群兔崽子！”

一群兇神惡煞的高大北淵兵手持長戟與彎刀圍了上來，沈荔與諸位夫子護著學生與幾十位百姓，步步退回學宮。

大門砰地一聲關上，從外落了鎖。

沈荔知道，北淵兵是想將他們連同兩千百姓困死在學宮，既可防止他們擾“圍魏救趙”的計劃，必要時又可將他們挾做人質，好好敲上一筆。

“老夫能力有限，只能暫保學宮無虞，卻無法救爾等出城。”

王容長嘆一聲，矍鑠的面容也染了幾分疲憊，“老夫慚愧！”

張晏拱手道：“能保全學宮數千人已是不易，王公何必自謙。”

王容擺擺手，從弟子手中接過那支如鮮般豔麗的紅玉筆，鄭重地遞于張晏面前：“老夫不能久留此地，不日便要遣返歸國，這支筆便轉贈學宮。北淵將士見此筆如面聖，斷不敢傷及爾等命。”

“這如何使得……”

“贈筆非為賢兄一人，更是為後這些無辜百姓！就當是老夫……還恩了。”

王容再三請求，張晏這才擡手正了正冠帽，端正儀態，雙手平舉，鄭重地接過這支承載南北兩國士人誼的筆。

沈荔飲了一杯熱茶，被腥氣刺激的嚨這才稍稍舒緩，渾的僵冷漸退。

萬幸不曾近距離沾染腥，尚未引發更嚴重的舊疾。

本沒有休整的閑暇，稍稍恢複力氣，便要馬不停蹄地與同僚騰出空屋給避難的百姓歇腳，指揮男儒生們于庭中搭建遮蔽風雪的布棚。

學宮所有能用的房舍都塞滿了人，連藏書樓都躺著滿地惶然的流民，幾乎無落腳，但仍是不夠用。

最後師生們不得已拼湊出百尺氈布，圍住長廊兩側隔絕風雪，氈布不夠用了就用馬車，勉強將剩下的百來人安置在了廊下。

藏書樓後原有三十間學舍，分給諸位夫子、儒生及仆役做臨時客舍之用，此刻也盡數騰出，用以安置流民。

學宮師生從日出忙到日暮時分，總算初步安排妥當。

“阿昭與小陸照看藏書樓，月負責膳房和柴房，小阮照看長廊。”

沈荔輕咳一聲，強撐神安排諸生，“各間軒堂、祠堂與學舍的百姓，就給元直講與太學生巡視，可好？”

元繁頷首道：“明白。”

夜，沈荔與崔妤并商靈等幾名侍在一間客舍，數滴聲聲，卻無一人眠。

“雪，你說丹郡王會來馳援嗎？”

崔妤擁著綢被坐在室，以銅鈎撥弄炭火，將聲音得極低。

直至夜深人靜之時，這位敢以阻攔北淵鐵騎的雅樂師才流出些許不安和茫然。

“作為邑城中的百姓，我自然希他回援。”

沈荔著炭盆中如螢火般升騰，複又消散的火星子，沉片刻道：“若作為大虞的將士，我希他以大局為重。”

崔妤良久不語，半晌方托腮輕嘆一聲：“是啊，戰爭總歸要死人的。既是注定要有所犧牲，為何不能是邑呢？為何……不能是我們呢？”

“或許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只有刀尖懸在頭頂時，我們方能理解對方的抉擇。但即便如此，你我也不該就此放棄……”

沈荔擡指點了點額角，不住在腦中回憶邑的周遭郡縣所在，以及各世家的親疏遠近，“總會有破局之法的，容我想想。”

看的書頗多頗雜，這一路又與蕭燃同行同住，聽他與偏將談論部署，是以多能了解個大概。

崔妤并未打擾沉思，只是默默靠近些，將自己的綢被分給一半。

兩名師便這樣擁著同一條被子，肩靠著肩，腦袋抵著腦袋，在這個的風雪之夜互相倚靠著閉目睡去。

沈荔并未睡太久。

北風的呼嘯和著稚的哭聲傳來，間或夾雜著遠的幾聲吵鬧，似是有人失了幹糧，正在大聲謾罵那該死的兒，嚷著讓夫子們將那糧的賊趕出去。

有人猛烈咳嗽，有人隨地便溺，被巡夜的典學抓到後狠狠捱了一頓數落。

吵吵鬧鬧的直到天明，廊下忽而傳來了一聲的尖。

沈荔聞聲猛然睜目，連披風也顧不上裹，將襟一攏，便快步朝著聲源而去。

剛出門，寒風便如刀子般迎面劈了下來，刮起一陣切的寒意。

氈布圍攏的廊下一陣，沈荔撥開人群一瞧，只見阮明棠神驚恐地跌坐在地上，擡指著地上那個一不蜷在角落的婦人，巍巍說不出話來。

商靈已先一步趕到，蹲探了探婦人的鼻息，又以指在已經變得僵冷青白的頸側一按，搖頭起道：“郎，凍死了。”

商風小步向前，輕輕為沈荔披上一件溫暖的裘。

但仍覺到了徹骨的寒意。

忽然意識到，這座城的敵人不僅有手握屠刀的北淵兵，還有這苦寒的冰雪天氣。天災人禍，都在爭先恐後、肆無忌憚地吞噬這些可憐百姓的生命。

“商靈，扶小阮回房歇息。還有，稟告張博士，看能否為百姓增添炭火取暖。”

沈荔強迫自己將目從亡者上挪開，抿咽了咽嗓子，啞聲道，“在找到妥善安葬的法子前，暫且將擡去後院。”

“善人，夫子……”

人群中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喚，一名面黃瘦的婦人一邊哄睡懷中的嬰兒，一邊小心翼翼向前懇求道，“這位阿姊已經死了，上的裳下來能不能給我家孩子？天這麽冷，我家孩子還這麽小，會凍壞的。”

此言一出，周遭那一張張麻木呆滯的臉驟然活泛起來，一雙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勾住凍死婦人上的那兩件襤褸衫，如狼環伺。

“你以為講講道理就能讓北淵的鐵騎放下屠刀，念念經書就能填飽那些得像狗一樣爬的百姓的肚子？”

當初蕭燃在瀑布下與爭執的話語回在耳畔，叩響一聲細微的回音。

是啊，倉廩足而知禮節。

禮制在天災人禍面前不值一提，死人是沒有尊嚴的。

所以要活下去，要反擊。

“王夫子！”

元繁快步而來，打斷的思緒，“軒堂裏有位婦人要臨盆了，我等男子不便近，還得勞你和崔夫子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