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迎來二十歲之前，安姩先迎來的是聘書。

在海棠院完授聘儀式，為非傳承專家組員。

六角宮燈在晨風里搖晃時，安姩正立在月門前整理著裝。

澄黃斜斜切過海棠院，十九道垂花門次第開，朱漆門楣上金勾勒的纏枝蓮紋在眼前舒展。

“安老師，該您場了。”

低頭平旗袍下擺，云錦面料上蘇繡的玉蘭花瓣正順著褶流淌。

底舞鞋踩過青磚隙，聽見后有人倒吸冷氣，那些在練功房磨出來的繭子終究藏不住，倒像某種功勛章烙在足弓。

“請執事者就位。”

司禮長喝驚起檐角銅鈴，安姩踩著鈴聲邁過萬字紋地錦。

春末的楊花粘在聘書朱漆匣上，被用指尖輕輕拂去。

這個作讓觀禮席傳來低語，有位穿香云紗的老先生對同伴比劃：“瞧這腕子，活是《明皇雜錄》里說的‘流云手’。”

盛懷安坐在觀禮席第一排，茶盞里浮著的君山銀針突然打起旋。

他抬眼時，正撞見安姩在穿過第三道月門，朝將的影子拉長投在白墻上，那截后頸在立領旗袍外泛著釉，倒像家里老爺子收藏的影青瓷。

“請新晉專家示藝。”

非司長話音未落，安姩已甩開水袖。

八丈長的素紗在晨里倏然展開，驚得海棠花影。

這方寸間的發力讓專家組集前傾，有位拄竹杖的老者不慎翻茶盞，碧茶湯在青磚上洇出山水紋。

選的竟是破陣樂。

足尖點地時，腕間玉鐲與平安扣跳撞出清越聲響。

此刻平安扣上的暖玉隨折腰作簌簌飛旋，在日里劃出虹彩，專家組里突然有人擊掌：“好個‘金戈扶玉盞’！”

最后一式定格住。

安姩維持著姿勢，看見重檐歇山頂上的琉璃鴟吻正吞著朝金焰。

觀禮席傳來杯盞輕的脆響，聽見盛懷安低笑，像檀香拂過琴弦。

“請看這里。”司長揭開紅綢，出玻璃罩中的清代工筆舞譜。

安姩忽然向前探，發間白玉簪幾乎要撞上玻璃，那舞者右臂抬起的角度，分明與方才即興時的某個作重合。

專家組已經圍過來，有人舉著放大鏡比對舞譜，卻盯著自己投在青磚上的影子。

原來那些在練功房摔出來的淤青，在資料室熬出來的黑眼圈，最終都會化作蝶翼上的鱗。

盛懷安走過來替調整發簪時，手指掠過耳后那片敏。

“很棒，回家給你腳。”他聲音得極低，掌心的溫度過旗袍面料。

安姩仰頭看他含笑的眼睛，突然想起今晨他對著鏡子刮胡子時說：“我們只只要接的不僅是聘書，是千年前的月。”

報更鐘響起時，安姩發間的玉簪正勾住一縷游。著花廳楹聯上“舞盡春風”四個金字，眉眼止不住彎了起來。

＊

驟雨裹挾著暑氣撞碎滿地，才驚覺流已悄然漫過仲夏門檻。

流火時節，盛懷安等候經年的“盛夏”終于如約而至。鎏金日里，他將與安姩自此締結法律認可的夫妻關系。

蟬鳴震耳的黃昏，安姩背著包包從舞劇院小跑著出來，坐進紅旗轎車后座，看了眼腕表，問：“小楊，盛書記是有什麼事嗎？往常都是七點來接的。”

“太太，我也不清楚。”小楊在后視鏡里出半張繃的臉，在看不見的角度，角翹著一抹弧度。

16:23，這個時間本該是在練功房對著鏡墻摳作的時刻。

紅旗車到達全山時，安姩嗅到空氣里浮的繡球花香。

暮中的園林正褪去白晝的威嚴，漢白玉拱橋下水波泛著金紅，忽然想起上周彩排時追燈打在綢緞上的模樣。

而此刻的盛懷安正在鑒空樓上等候。

暮將垂未垂，他腕間的手表在青銅晷針上，看著最后一道日影從“小滿”刻度向“芒種”。

“盛書記，太太的車已經到了。”正裝青年低聲稟報，袖口別著的徽章在夕里一閃。

是的，他準備向安姩求婚。

兩年前的那個雪天，他登門提親時，安姩像只小鵪鶉一樣在角落，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教人心疼。

當盛國昌問出那句，“你好意思嗎？人家才十八！”

他神自若地回了句“好意思”。

自確認心意那日起，他便守著時沙，等指針劃過人線，就立刻把人圈進戶口本。

“暗影”里守著的“薔薇”一日日枝，街角灼灼目烙在后背時，他總不自覺攥拳頭。

直到那封藍信箋侵的課桌領地，那夜，從不煙的他碾碎了七支煙。

年們眼底瘋長的毒藤，偏生纏上他心護著的花。所幸撕碎的告白畫著雪拋線墜紙簍，漫不經心的作，恰好平了他眉間褶皺。

后來再沒有信紙敢沾的木紋，畢竟初綻的花苞尖刺上，早有人提前掐滅了所有燎原的火星。

面對家人催婚，他自巋然不。

心底藏著個未及摽梅的姑娘，怎肯輕許姻緣？組織上，家中尚有掌珠待字的干部領導，更是心急如焚，整日里暗自盤算如何牽線搭橋。

可惜，從未有人功過。

提親那晚，安姩攔住他的車，睫沾著細雪問他能否解除婚約。

他第一次會到不安，三十六歲與十八歲之間橫亙的何止年，會喜歡一個可以當叔叔的老男人嗎？

可十余年忍關注，他早將的喜惡刻骨。遞出的兩個選擇看似自由，實則每個齒都準咬合著的軌跡。

直到那日，他的小姑娘在他耳畔說出“喜歡你”三個字，多年懸心方化作眼底溫瀾。

后來總蜷在他書桌旁，說他眼尾細紋里藏著銀河，要數一輩子才看得清。

兩年一晃而過，他心籌備了這場鄭重的求婚儀式，只為聽親口說出那句期盼已久的“我愿意”。

思緒回籠，盛懷安理了理襯領口，窗欞外，兩位組織上特派過來的優秀同志正在荷塘邊調試古琴。

他特意選了二十四弦的瑟，取“琴瑟在”的好意頭，琴軫上還系著今晨剛折的合歡枝。

安姩一下車便被盛懷安事先安排好的人員蒙上眼，領著上石舫時，最先嗅到的是金萱茶香。

指尖忽然到冰涼件，扯下眼罩一看，頓時被眼前繁花如瀑傾瀉的場面震驚住。

父親、外公、公公婆婆和菁菁竟都在眼前！眾人笑盈盈著，石舫里飄著未散的茶霧。

“小姩快看水面！”菁菁興的聲音驚起白鷺。

安姩轉剎那，二十盞荷花燈逐次綻放，映出朱漆回廊上懸浮的二十幅絹本。

從嬰孩時的抓周禮到破格錄取通知書，每幅畫都用金題著《詩經》句子。

最后一幅竟是今天早晨別白玉簪的對鏡圖，題著“有同車，如舜華”。

兩位青年干部突然從柳蔭里現，捧著鎏金檀木盒朗聲道：

“安姩同志，經組織審核，盛懷安同志歷史清白，作風端正，符合婚姻登記各項要求。”

盒中婚書竟用活字印刷，鉛字還帶著非司的朱砂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