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同知衙位于二堂西南側, 是個坐北朝南的獨立院落，三間正廳正中大堂掛著明鏡高懸的匾額，牆上是一幅日出東方圖, 下方設一張置簽筒印盒等的翹頭案, 一張帽椅, 兩側分別是回避肅靜的木牌。

正廳東西牆各開一道小門通往兩側房間，是魏欽理公務和休憩的房間。

陳愖進的是東面那間房, 推門一桌兩椅一條案映眼簾，案上只有一只供著三四枝花的白釉瓷瓶，除此之外再無裝飾，而方桌上卻放置著兩個花鳥紋雕漆四槅攢盒，裏頭裝滿了各琉璃珠，珍珠、玉珠, 大小金銀寶石玉飾。

魏欽未戴帽, 烏發盡數束在網巾中, 著緋常服, 端得一張冷淡的臉，手肘支在桌上, 修長幹淨的手指著一顆的琉璃珠串線。

陳愖反應過來, 他不僅僅是在串珠子, 而是在打瓔珞！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魏欽, 抱著賬本坐到另一邊椅子上, 低頭看一眼攢盒裏的珠寶, 再看向他：“你、你、你是魏欽嗎！”

魏欽懶得理他, 把才串了三四寸長的瓔珞放到攢盒中, 擡手到他面前，淡聲道：“賬本有什麽問題。”

“賬本是沒有任何紕, ”陳愖笑了一聲，將賬本遞給他，“四五個賬房算整整三遍，每一項都核對過。”

兩淮歲額産鹽十八萬三千二百七十一引，鹽課銀每歲近四百萬兩白銀，就算除開轉運使司衙門支取的花費，也有三百八十萬兩白銀，而自當今聖上登基七年來本來兩千三百多萬兩白銀卻只收到不到七百多萬白銀。

“聖上登基那年大赦天下免征稅一年，五年前暴雨兩淮鹽場災，聖上仁慈減免半年鹽課，三年前漕河水賊泛濫搶劫鹽船，聖上又開恩免稅半年。”

“全都算上，仍拖欠鹽課一千多萬兩白銀，更不用提這些年出現的其他大大小小的意外，這麽個風水寶地怎的如此多災多難？”

總有各種理由免除稅收，陳愖略帶深意地看著魏欽。

魏欽聽著他的話，手中把玩著一顆清無暇的琉璃珠：“三年前福建查到二十六萬石的私鹽。”

陳愖記得這件事，那是一批意圖走私倭國的私鹽，二十六萬石是兩淮今半年的産量，福建突然冒出這個大數額的私鹽，他看向魏欽。

“你讓秦礪找的那個賬本……”

魏欽沒有說話，瞥他一眼。

陳愖及時收了聲，側撥弄攢盒裏的珠子問：“你如何？”

他才看到攢盒底下還著一張圖紙。

“不急，先傳泰州淮安通州分司的判。”魏欽淡聲道，拿起攢盒的蓋子示意他讓開。

陳愖訕訕地了手，又“誒”了一聲，指指圖紙：“這是幫打的瓔珞吧！最近城裏時興這樣式的？”

不過他怎麽沒瞧見過。

魏欽面淡然沉靜：“嗯。”

他不想再和他繼續這個話題，屈指輕敲桌案，把賬本推給他：“休息夠了？”

聽外面有了靜，陳愖搖搖頭嘆一聲，果然了親的人就是不一樣，他悠悠落下一句：“魏肅生你可真賢惠。”

說完不敢停頓，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站在威嚴肅穆的大堂，才安心了，扯笑一聲，出去看到書吏也從吏舍回了正廳對面做南朝北的承發房。

而這小院的東廂房便是師爺幕僚辦公的地方，他先去了一趟承發房，讓書吏們寫文書給鹽運使司分司。

*

明黛裝束妥當準備出門去文鶴巷。

文鶴巷離木樨街并不遠，坐轎一刻鐘不到就能到，帶著百宜琳娘方才走到小樓，就見阿福跑過來。

“冒冒失失的，跑什麽。”

琳娘上前一步呵斥道。

阿福沖自己嬸嬸嘿嘿笑了笑，放慢步子，乖巧地朝明黛作禮：“大。”

明黛擺擺手：“怎麽了？”

“裴二公子在門口。”阿福連忙說，那裴二公子不進來也不離開，一直在門口徘徊。

裴子京？

明黛訝然，只覺得已經有許久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他被裴家老爺太太從京城帶回來了嗎？

裴子京在門口猶豫著，聽到開門聲，猛地轉頭看去。

明黛挽著蝶鬢髻，花鈿珠翠點綴，著領綠地織金纏枝紋襖衫，外搭一件素花鳥紋披風，腰間系繡花馬面，容淡敷薄妝，量婀娜纖秀，一如記憶中明俏。

明黛只看一眼就發現他現在十分的消瘦，想來是這些日子吃了苦頭，開口：“裴二郎好久不見。”

裴子京聽到的聲音，幾乎將要落淚。

明黛有些無奈，細眉蹙起：“你來找我，只是為了在我家門口哭嗎？”

裴子京趕忙收斂緒，否認：“當然不是，我是，我是……”

他還未解釋完，明黛已經轉進了屋，他躊躇著不知該不該跟上去，還是百宜看不下去上前提醒：“裴二公子進屋說話吧。”

他這才跟著進屋，走到小樓一層的茶廳，他看著捧著捧著茶盞喝茶的明黛，艱難地開口：“我聽說你親了。”

裴子京剛下船就聽前來接他們的小廝說已經嫁人了，夫君正是魏欽，也是魏肅生，他此番去京城自然聽過這個人的名號。

他好像總晚一步，不過就算趕在嫁人前回來，他又能做什麽呢，裴子京苦笑。

明黛發現他好像有些不一樣了，瘦了卻也了，挲著杯盞，點了頭：“嗯。”

裴子京從袖中掏出一只準備好的掌大的錦盒：“恭喜你。”

“我認識時你還是個孩子，沒想到轉眼你已經嫁人了。”裴子京想起第一次見，小時候就漂亮得像菩薩坐下的小仙，但比現在安靜很多，板著乎乎的小臉，不管誰找玩，都不搭理人，也不許別人靠近和說話。

明黛扯了一下：“你也不過才長我一歲。”

是還是，那他是什麽？

裴子京笑了笑，他沒有提起從前那樁婚事，也沒有再提起他的母親，閑聊幾句，氣氛倒也算和諧。

“大轎輦備好了。”令威過來稟報。

裴子京低頭深呼吸，再擡頭順勢起：“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明黛放下茶盞，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猶豫了片刻，喊住他：“裴子京。”

裴子京腳步一頓，聽到說。

“你多吃點兒。”

他攥拳頭，用力克制住自己不讓眼淚掉下來，不敢回頭，加快步伐離開了。

明黛眨眨眼睛，笑哼一聲，又覺得有些悵惘，不過很快就收拾好緒，出門坐上轎輦看大宅子去了。

這日回來得比魏欽和陳愖都晚，下了轎子剛好到正要去找的魏欽。

“我今日出門前有事耽誤了，這才回來得晚了。”明黛解釋道。

魏欽沉默著，慢慢點頭，面沉凝。

明黛覺得他有些奇怪。

不過兩人還沒有來得及仔細說幾句話，陳愖就跑出來了：“你們要搬新家了？”

這才到哪兒？

宅子都沒有買呢！

不過也快了，明黛已經構思好宅子要如何改造了，興地講給魏欽聽，一時有些忘我，直到屋子響起腹鳴，才反應過來忘了用晚膳。

魏欽也就罷了，陳愖竟然也沒有去用膳，也沒有來聽說話。

明黛看他冷著一張臉，滿頭怨氣，不知道他那兒想什麽，喊他過來：“正好，陳靜照你來瞧瞧你住這個院子如何？”

陳愖一瞬間從椅子上跳起來：“我也跟著搬去新家？”

明黛理所當然地點點頭：“你不喜歡這個宅子嗎？”

不等他回答，自顧自地說：“你不喜歡也沒用，我喜歡，魏欽也喜歡。”

說著勾過魏欽的胳膊，著陳愖。

魏欽瞥了一眼傻笑發愣的陳愖，把目放到明黛上：“明日讓浦真去辦。”

明天就去買宅子了！明黛笑彎了眼睛：“好啊，好啊！”

明黛沉浸在要擁有一座大宅子的喜悅中，直到了夜，被他折磨著不上不下，難耐地掐住他的胳膊。

他今日怎的這般溫，不！

是磨蹭。

明黛漉漉的眼眸含著央求。

卻聽他在左耳旁低聲問：“今日有老人上門拜訪嘉因了？”

明黛這才約反應過來，他在鬧變扭，他——

他不會吃醋了吧！

魏欽嗤笑，他會嫉妒裴子京？

明黛長長的“哦”了一聲。

“魏郎的好。”明黛細的手指他滾燙的瓣。

魏欽垂眸看，微微泛起紅的俊容閃過一不自在。

明黛眼神狡黠，抱著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也不只呢~”